眢井瞽人

    “右护法,”巫溪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丛冷冷的火苗,“此人所言句句皆是关于你兄长,于此,你作何想?”

    江令桥垂眉低首道:“谷主,我所言也有三。”

    “其一,兄长乃忘川谷护法,已然身居高位,无欲无求。再往上,难不成要觊觎谷主之位么?昔日我江氏满门葬身火海,承蒙谷主收留才得以延续今日。谷主待我们有抚育之恩,忘川谷虽然不是个讲究道义礼法的地方,但投我木桃,报之琼琚,以兄长的心性,绝无可能生出仇害谷主之心。”

    “其二,兄长一向落拓不羁,并非是个野心昭昭之人,既然已经坐拥权势、地位,再往上,地位越高,担子越深,他也没那么爱多管闲事,在谷主手下做个闲散小兵,平日里能差遣得动几个人便足矣。若真有此等闲暇工夫,他倒是更喜欢喝喝酒品品茶,替我找找麻烦才是,如何分得出身来再入什么旁门左道,屈尊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相思门做细作?”

    闻言,李善叶忍不住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江令桥一本正经替他分说的模样。

    “其三,此人名唤达申,我身为护法,却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于此,只能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外头潜进来的害群之马,守拙抱朴,让忘川谷衅起萧墙,牺牲他一人来成全大局……”

    “不不不!谷主!我不是细作……”

    江令桥话还没说完,达申就骇得面如土色,不论三七二十一连忙开口辩解。

    “我想你也不是如此高深的人!”江令桥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么,你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湮在忘川谷里这么久也没几个人知道你的名姓。这样的人最容易拿捏,听风是雨,没有主见。耳根子太软容易受人挑唆,三言两语便被哄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怎么,受人冷眼的感觉不好受吧?也想尝一尝护法的宝座是怎样一番滋味?”

    “谷主!谷主!”一通话听得达申战战兢兢,“江令桥和李善叶……他他他们是亲兄妹,肯定是一个鼻孔出气!说不定,说不定两个人背地里早就和外敌狼狈为奸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巫溪端坐着,眼睛里看不出是愠怒还是从容。

    李善叶收了手,看着她的脸色,方才冷声质问达申:“说吧,你是受何人指使?”

    “我……”台下人一时哑然,手心里汗涔涔。

    “你目光短浅、一叶障目,后果都没思虑周全就敢来登太极殿的门。怎么不想想,这么久了,出头的尽是蠢材,那些有头有脑的,为何没一个出来蹚浑水?”

    一语点醒梦中人,达申脸上的巴掌印肿起馒头高来,眼睛惊恐地在眼眶里打着转:“谷主!谷主!是是是刘已,是他同我说的!他说有功算我的,有过推到他头上,我这才叫浆糊蒙了眼啊……我是无辜的啊谷主……”

    “刘已?”江令桥道,“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闻声,达申惊得猛一抬头,神色凝成了磐石粗砂。

    “约摸三个多月之前,他勾结了幽冥异路帖上的人,又纠合一众爪牙意欲于谷外对我行刺杀之事,只不过刺杀不成,自己就地陨了命。我是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的,他又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后,重回忘川谷与你相谈甚欢?”

    “可是他……他他明明昨晚还与我相见了啊!”达申不寒而栗,“我来之时,还是他与我同行的……”

    “来人,”李善叶一沉声,“把刘已给我叫过来!”

    气氛骤然冷到了极点,达申遥遥望着巫溪的眼神,栗栗危惧,只知道恐怕大事不妙了。

    果然,未消多时,便有人来报——

    “回谷主,人,不见了!”

    空气里的薄冰,碎了,达申一下子瘫倒在地,像是没了筋骨,只觉得天也塌了。

    巫溪的眼神里凝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早就在他身上扎出三刀六洞来。她站起身,正欲拂袖而去,谁料一只琉光玉色的青鸟突然娉娉袅袅地飞了进来,起初看着并不清朗,越靠近才看得越明晰。

    巫溪的眉心隐隐动了动——悲台有消息了。

    青鸟径直飞向高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一拂袖,眼前光华悉数褪尽,只余下一张轻薄的纸——那是冯落寒惯用的花笺。

    “相思门之主,朝明掌门官稚,年二十一,无定无依,而不知其踪。”

    巫溪看罢,阖了信笺,手中灵光一起,那纸霎时化作飞灰,四下消散而尽。

    她自是不信李善叶会去做相思门的细作,只不过,是不是掌门人可就难说了。毕竟每个月圆之夜都受摧心剖肝之痛,天长日久,焉知会不会生出反骨来?

    现下见了字,心里定了些。不是掌门人,不是细作,况且……

    巫溪缓缓看向身旁的江令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况且手里还有这么一个把柄,李善叶视其珍重更甚他自己的命,有她在,还怕拿捏不了他?

    “他直指的是你,该如何处置,全由你说了算。还有……”巫溪看着李善叶,道,“这样的蠢事,往后孤不想再看见。你既身为护法,此事,便交给你了。”

    说完她便要走,江令桥却突然叫住了她。

    “你还有什么事?”

    “谷主,我是来承接幽冥异路帖的……”

    巫溪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从袖间伸出一只手来,扔给她一封红穗竹简。

    “就他吧。”

    江令桥打开帖子一看,却看着看着,眉目间微微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细想,心里头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这是个好人?”

    巫溪转过身,目光阴冷冷地射了过来:“忘川谷什么时候论品性杀不杀人了?”

    其实在话刚一出口之际,江令桥就知道有失偏颇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头没脑地说了出来,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自己都微微怔了怔。

    “想来是这些日子杀得都是恶人,冷不丁换了品性,一时还没来得及适应吧!”李善叶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是吗?或许是吧……江令桥抿了抿嘴,抱着帖子向巫溪躬身道:“属下定然不负所托。”

    巫溪没说什么,只笑了一声。江令桥讷讷地看着她,有些发愣,却看不清那笑里的意味,既像是诱饵,又像是猎物。

    “别发愣啦——”李善叶揽过她的肩,“人都走半天了。”

    眼前是李善叶那张熟悉的脸,依旧是笑意盈盈。印象里只要他在自己面前,似乎从来都是笑着的。

    只是如今看着这副笑靥,却觉得蒙了层薄薄的云雾,什么东西隔在了两人之间,挡在云雾之后,他看得见,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渐渐的,连兄长的脸也看不清了。

    “兄长……”江令桥忽然开了口。

    “嗯,怎么了?”

    她很想问他些什么,但面前有人,门外有人,身前背后又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和耳朵,总之太极殿就不是个关起门来说私话的地方。

    江令桥低下了头,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望向眼前哀莫大于心死的达申,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善叶握着南箫,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脏水既然敢泼敢到我身上来,下一次,指不定都能栽赃到谷主头上去。既然谷主让我代管此事,我想,倒不如拎他出来杀鸡儆猴,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蠢货,免得败坏我忘川谷的风气……”

    听到“杀鸡儆猴”这四个字,达申一下子就清醒了,听口气分量就绝不会轻。李善叶话还没说完,他就跌跌撞撞地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脚不住地叩首,额前汗如雨下。

    “护法!护法!我是鬼迷心窍才中了外人的奸计,绝不是有意要攀蔑你的!您行行好,看在我又蠢又没用的份儿上,饶我一条狗命吧!日后我一定当牛做马,您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我来忘川谷也有不少年岁了,没有功劳总还是有些苦劳的,只求您网开一面,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善叶撤了脚:“你自己都说了,来忘川谷这么多年还是又蠢又没用,那留着又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用你来敲山震虎,以儆效尤,果然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他还冲达申吟吟笑了一下。

    达申不觉得客气,不觉得温和,只看出一头恶兽在向他狞笑示威,下一瞬就能冲上来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右护法!你行行好!求你了!饶我一命吧?我不想死……”

    他手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干透,这厢转头又抱住了江令桥的脚,只知闷头哭诉,却将正主的衣裳和鞋一同揩污了都不知晓。

    江令桥皱了皱眉,利落地扯下腰间别着的软剑就直直劈了下来,东皇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华光一闪,化作凛气逼人的元英牢牢嵌入了地下七寸,却与正哭闹着的人相差不过毫厘。

    偌大的太极殿顿时清净了下来。

    “怪不得人家千挑万选选了你来做瓮中鳖,进了忘川谷这么久,活人死人不知道,护法们的脾气秉性也没摸清楚,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你也是个奇人!”江令桥嫌恶地抽出脚来,“你若还觉得我心软好说话,大可以多揩些血上来,若是不够了,我有闲心帮你再放些!”

    达申疾电般撤回了手。

    江令桥一走,太极殿便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善叶缓缓蹲下身来,用南箫抵着眼前人的下颌,悠悠地道:“真是一颗好棋子,一把好刀啊!”

    “你,你要干什么……”

    “听说忘川谷有个好地方,没多少人见过……”李善叶仰起头望向殿外,眸子里映出忘川谷积年的幽深和森然,“那里清净得很,是谷里冤魂最少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啊……”

    达申的心宛若被坠入千年冰窟一般,整个人木在了原地,讷得话都忘记了如何说:“雨……雨……”

    “雨花台。”李善叶替他续上。

    “哦!还有,”他又笑着添了句,“你这抢话说的毛病太差了,我不喜欢,下辈子记得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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