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

    晴雨纷纷,尹诀在父之墓前行跪拜之礼,修整墓坟,上香摆贡。

    沈夫人看得双眼发酸,便回头看向随侍的仆人,“你们退下吧。让将军和老爷单独说说话。”

    奴仆陆续离开了,沈夫人则是轻拍尹诀的肩,一切心酸尽在不言中。

    待到沈夫人也离去后,尹诀望着父亲的墓碑,终于悻悻开了口。

    “父亲,儿子不孝,待到今日才来看您。”

    “您从前战事繁忙,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所以,您从小对我寄予厚望。

    可我天资愚钝,身材瘦小不说,还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病秧子。从小,我不精武义,只爱读书看画。可您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您需要的是一个能继承您将门之位的武才。为此,您甚至还亲自修磨了一柄木剑赠予我,以表心志。我不想辜负了您的期望。所以,我努力去学。

    您苦心教我武术之道,可我练了三个月,差些把腿都练废了,却连一个简单的舞剑也做不到。后来,您对我说,‘诀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为人之父,应当尽力为你铺平未来的路,而不是斩断你的羽翼,逼迫你磨去棱角。为心爱之人挡风遮雨,这是身为男儿应有的担当。’

    一直到后来,您英年早逝,尹家没落,我这才明白,原来人到绝境之时,方能知晓自己能做得有多狠。”

    柳叶飘飘,在尹诀的面颊上洒下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的眸子。

    “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夜却仿佛还历历在目。我永远也无法忘怀。

    那时我从梦魇中惊醒,电闪雷鸣间,闻到一股刺鼻的椒味,令人肺腑生疼。我跑到您房中,却发现母亲哭嚎不止。而那牲畜竟向您扑去,一场殊死搏斗,触目惊心。

    在那之前,我从未举起过剑柄。可那天,我毫不犹豫抄起您赠与我的木剑,朝那牲畜的双眼刺去,以至于剑柄断裂,再无法复原。可笑的是,那牲畜求饶前,腿上还敷着母亲为他涂的药膏,一股浓郁的椒腥之味,真令人恶心。

    那夜的雨真长啊。我还记着您的话:为心爱之人挡风遮雨,这是一个男儿应有的担当。

    可我却来迟了,酿成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恶果。这么多年,我总会反复地悔恨,若我当日早些发现端倪,怎会使恶人有可乘之机,若我能早日习通武艺,父亲便也不会离我而去……

    儿子自知无能,儿子有罪,儿子无颜面对父亲。”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尹诀低垂下头,颓唐落寞,话语酸涩。

    良久过去,清风浮动,终于吹散了几分寒瑟。

    “从那之后,我明白,这世间,母亲能依靠的人,便只剩下了我一个,连同尹家的荣辱与成败,也只在于我。

    我扔掉了无用的诗书话本,开始苦练军法与武术。父亲,大概您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踏上您走过的路。那年我年方十七,便收到了军营发来的召令,终是没有辜负您的厚望,不使您的衣钵无人后继。

    我开始明白您当初的苦心,在外征战厮杀数年,无非只为守得家中人的平安顺遂。我原以为我的心早已死了。可有一个女子……却总让我无法放下。”

    “父亲,您知道吗,”尹诀不知觉地牵起嘴角,淡淡一笑,“生平,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眼前不禁再度浮现了那张信纸,隽永字迹,似余音缭绕,久久不散。

    临走前,尹诀再度向墓碑跪拜行礼。

    “父亲,请保重。儿子明年再来看你。”

    ……

    等尹诀徐徐下山,已是晌午。

    沈夫人早就候在山下,见尹诀神色平静地走来,不由得心下欣慰,差些喜极而泣。

    她双手合十,向天祈祷,“苍天保佑。看见他们父子二人和好如初,我甚宽慰啊。”

    待到尹诀走近,沈夫人便擦干泪光,“诀儿,如喜已把午膳备好,你累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

    尹诀点了点头,两人在家仆的搀拥下上了马车。一路颠簸,沈夫人踌躇道:“对了,杜棠她……你这次回临水,可安置好她没有?”

    尹诀只答:“她怀着孕,不宜走动,我让她在府里休养。”

    “如此,也好……”

    沈夫人欲说还休,几次还想说些什么,尹诀突然打断道,“母亲,木剑既已损坏,那只水蟾蜍便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遗物。”

    沈夫人心中一惴,面上如初:“的确如此。”

    “父亲死后,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才逃避至此。”尹诀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把它存进府里,好好珍藏。”

    沈夫人攥住手指,故作镇定自若:“我知道了……我会命人去办的。”

    “母亲,你能再带我看一眼父亲的旧居吗?”

    “这……”话音落下,沈夫人终于难掩惊诧之色,“你父亲的旧居做了法事,贴了黄符,是不宜开动的。”

    “若没记错,水蟾蜍也收在父亲的旧居中。既要带走,索性将父亲的遗物一并整理了。刚才我已经向父亲解释了,到时再请来仙姑道公,好生地为父亲做法送灵。”尹诀只道,“我也想趁此机会,郑重地道一声告别。”

    “泓深的忌月方要结束,如此兴师动众,怕是不妥当吧……”

    见沈夫人数次推脱、言辞闪烁,尹诀察觉了不对,蹙着眉头问:“母亲,你怎么了?你不是一向最想我回家看看的吗?”

    沈夫人一时语塞,只有窘迫地解释:“我……我只是多提了一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气氛陷入了僵持。

    良久,尹诀微眯起眼,拨开帘帐,朝着车夫沉声道,“先不用午膳了。改道,回老将军故居。”

    ...

    昨夜雨湿路滑,杜棠的马车并不快,颠簸了一路,踩过泥泞、溅起水花。

    杜棠在马车上睡得不安稳,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又止不住担忧地透过帘帐望向车外。最后还是兰青哄她睡了,在风雨声中,杜棠只有捂着单薄的小毯,瑟缩地合上了双眼。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午后,马车才姗姗抵达。杜棠刚踮着脚要下车,突然脚底失力,险些滑下去。

    “夫人,您要小心呀!”兰青连忙扶住杜棠,“您昨夜没休息好,这会正是虚弱的时候。”

    “我没事,”杜棠趔趄着下了车,“快去找将军……”

    兰青连忙扶着杜棠往屋内走,奇怪的是,平时一直敞开着的庭院如今却紧闭了大门。还是兰草去吃力地推开,两人缓步走近,却发现,这偌大的院子,竟一个人也没有。

    不仅是如喜、碧水这些伺候的奴仆,就连苏锦绣都不见了踪迹。

    兰草疑惑地问,“难道是,还在房中休息吗?”

    兰青突然打断,“夫人,您听,厨房似乎有动静呢。”

    杜棠便挪步去了后厨,果真看见一个丫鬟正在忙碌着摘菜、煮汤。见到杜棠来,也有些惊讶似的,“夫人,您怎么来了?”

    “听说将军来了,我是随同过来的。”杜棠问,“其他的人呢?”

    “将军和老夫人一早就出门了,王妃还在房中休息,我在给小主准备午膳。”丫鬟一边解释,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生怕赶不及似的,“夫人,您来了,那我得多添几个菜式了。您去二楼休息着便好。”

    杜棠见她累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主厨?”

    丫鬟叹了口气,“当初来临水,老夫人带的随从本就不多,今天又大多和将军一起上山扫墓了。王妃的人从不进后厨,便只有奴婢来做了。”

    话音刚落,虚掩的门便被推了开来,丫鬟吓得连忙行礼,“碧水姑姑……”

    杜棠抬眼看去,也恰好对上碧水的目光,只不过,她看上去并不十分惊讶,反而挑眉笑道:“杜夫人,您来了。”

    接着,又冷冷问丫鬟:“我们王妃娘娘要的燕窝粥,你可炖好了没有?”

    “快好了,快好了。”丫鬟连忙拿起汤匙,“我正要给娘娘端上去呢。”

    碧水只一笑,又看向杜棠:“杜夫人,正好您也在。将军和沈夫人今日出门扫墓,回来想必都很累了。家中无人手,还要劳烦杜夫人在午膳上多费心思了。”

    说完,碧水便转身离了后厨。兰草仍不满地抱怨,“凭她也算根葱,居然对我们夫人颐指气使的。”

    兰青却担忧地牵起杜棠的手,“夫人,你还有身孕,就别忙了,让我和兰草来就好。”

    “外头没人,将军和老夫人又还没回来,我闲着也是无事,就一起来帮忙吧。”杜棠并不拘于小事,反而叮嘱道,“兰青兰草,你们务必仔细看过每一道菜,不要让人抓了话柄。”

    兰草点点头,“我明白。”

    只是,刚在后厨忙碌了半个时辰不到,窗外忽地传来一阵车马声,兰青急忙在衣裳上擦干了手,“夫人,好像是将军回来了。”

    兰草忙不迭扶起杜棠,“夫人,真是他们回来了,您快别忙活了,这儿有我就好,姐姐,快陪夫人去见将军吧!”

    两人刚走到厅堂,兰青见走廊上空无一人,便一阵惴惴不安:“夫人,好像有些不对劲。”

    杜棠一咬牙,“先进去看看吧。”

    门一开,鸦雀无声的堂内便只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杜棠抬起头,诧异地察觉家中所有奴仆都候在了里屋两侧,悉数低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而正桌的中央,围坐着苏锦绣、沈夫人和尹诀三人,皆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可怕。

    尹诀坐在最中的主位,眸子阴沉,面色极冷,却是不怒自威。

    他抬眼看见杜棠,薄唇一张一合,只吐出两个字。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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