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瞎子宁安

    六月的天,风雨欲来。

    本该是商贸来往的好时节,作为边城的临霄却是静悄悄地不见行人走卒。

    断壁残垣下,不知是哪一户的富贵人家将养的猫儿,顶着银铃铛,拖着折了的腿脚,蔫着脑袋时不时叫唤两声。

    黑黢黢的市场马厩里,宁安跟其他女俘挤在一起。

    四处弥漫的腥臭味以及接连数天的逃亡和饥饿,磨搓得她精神有些许恍惚。

    宁安是被宁家人舍弃的,她最后的作用是被当作一颗可以拖延追兵的弃子。

    那时候,齐人高的碧绿芦苇将宁安吞没,有一轻骑堪堪从她四五步远掠过,群鸟四起,风声鹤唳。

    宁安瑟缩着环抱住双臂,鹌鹑一般成个团儿,青色的薄衫愈发叫她隐没进了绿海里。

    当时她莫名想到了娘,在模糊的记忆里,娘温柔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视线处,娘发髻上的鎏金坠珠晃荡着,她觉得很像是风扰乱的斑驳竹影,一跳一晃,逗着她玩儿。她想要跟娘说这番趣事儿,却发现自己正在渐渐坠入黑暗。娘似乎知道她怎么了,冰冷的手颤颤巍巍,轻轻抚上了宁安的眼睛。

    “娘?天黑了,屋里怎不点灯?”

    宁安等了一瞬,就听见娘抑制不住,暗哑地嘶吼起来,“我的儿!我的儿啊!”

    宁安瞎了,十一岁那一场莫名的风寒,叫宁安再也不能看见娘的模样。

    因着宁安那双瞎眼,宁安的爹跟娘想了无数的办法,宁安也由最开始的哭闹,随后逐渐安静,最后沉寂下来,犹如一潭死水。

    娘最见不得宁安变成这样,又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终日自责。

    爹在外头亦是找尽了人,只求有人能够治好宁安。

    一直到那天,三叔兴冲冲过来说,东海上有位神医,专治眼疾,只是性情古怪,须得病者最是亲近之人前去求药,才可求得方子。

    宁安的眼,已经成了爹跟娘的心病,爹跟娘听叔说完,便忙不迭登上了寻医的船,走前交代婶婶伯母,照顾好宁安。

    爹跟娘一走,宁安的苦日子就来了。她被堂姐堂妹们嘲笑,被嬷嬷丫鬟们欺负,最恶心的,要数她那个三叔叔,有一回居然醉了酒,手触上了宁安的脸。

    宁安能怎么办呢?她连自己的房门都踏不出去。

    宁安只能将自己弄得臭烘烘的,头发蓬乱,面容枯黄,与乞丐无异。

    城破那天,不知是哪个好心的嬷嬷拉了宁安一把,宁安才跟着跌跌撞撞地追上了宁家的渡船。

    “什么东西都往船上带!”

    “三夫人,是老奴!!”那嬷嬷喘着气儿,讨好地笑,“老奴还将六姑娘带来了。”

    “什么六姑娘!六姑娘早就跟着二哥嫂子葬身大海了!宁家没有六姑娘!还不把这小叫花子扔下去!”

    宁安听见三婶婶一声呵斥,觉察到有人要靠近自己。

    隐隐的,她听见了战马嘶鸣的声音。

    不远了。

    宁安深呼一口气,摸索着到了船栏边,自己翻身跳了下去。

    那之后的一切,宁安记得不大清楚了。

    哪里能逃得掉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静静死沉的气氛被一道声音打破,将宁安拉回到现实的困境中。

    “你是哪家的?”宁安前面的那姑娘小声问她。

    宁安垂着眼,不说话。

    “你知道我们要被卖了么?”那人又问。

    所以呢?被卖又如何?

    宁安不理人家,那姑娘瘪瘪嘴,又去问其他人。

    宁安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刚被抓来已经吓坏了,还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境地想要缓和气氛。

    她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粘稠的发丝覆盖住宁安灰白的脸,胸口处没被搜走的冷玉坠子提醒着宁安,她还活着。

    宁安活过了在宁家冰冰冷冷的四年,自然,她也会活很久很久的,她想。

    “你们知道吗?宁家的几个姑娘,都被抓了!”前头的人,似乎是不喜这种沉闷,叽叽喳喳说着这几天的见闻。

    宁安听罢,神情不变。

    “宁家?”

    “是,宁家!其他人都被杀了,说是那江都被染红了!这夷人瞧得出来宁家非富即贵,将那几个姑娘全扔到窑子里去了!”

    “啧,这时节,谁又能比谁高贵呢。”

    “可不是!”

    “唉,就是不知,我们会如何了。”

    “再如何,也比进窑子强!”

    “那是。”

    ……

    宁安听着她们论说着,不发一语。

    她害怕么?

    并不。

    若是现在,真有什么可以让宁安心绪起伏的事儿就好了。

    可惜,没有。

    “娘儿们就是聒噪!”贩子见俘虏们凑在一块儿,不耐烦地往地上甩了一鞭子,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晨光熹微,市场上多了脚步声。

    约莫过了半刻钟,宁安感觉到四周熙熙攘攘起来,空气中的燥热潮湿愈发强烈。

    马厩里离得最近的一人,不多时便被拽上台去。

    群狼环伺的台下,沸腾起来。

    “这女人,一块肉干!谁要!”那贩子叫喝道。

    旁人听不懂,宁安却是知晓这蛮语的意思。

    “我!”

    “带走!下一个!”

    “这个壮实,值一壶酒,谁要?!”

    “给我!”

    ……

    前面的姑娘被带走了,宁安听见她被卖出了三块牛肉的高价。

    第十七个,就到了宁安。

    她被人提溜着,带到了台上。

    “这个呢!有没有人要!”贩子皱着眉头,想要找找宁安的可取之处。

    “瘦小是瘦小,但是可以做做杂活!”他补充着。

    不是说中原女子最是爱干净漂亮的,这人怎的忒脏,贩子轻掩了下鼻头。

    宁安倒是没什么力气,被拽得晃悠悠的,像软面条一样,她觉得自己估计会很滑稽,就像是娘头上的那支步摇,那是宁安最后看见的东西。

    像是没忍住,宁安嘴角勾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

    楼砚路过集市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宁安。

    芦苇荡里那个寂寥的身影一下子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与第一次见她不同,这次宁安一闪而过的笑被楼砚准确地捕捉到,蓬头垢面的人儿仿佛只鲜活了一刹那,便又恢复了死寂。

    几日前,楼砚奉命去追宁家的逃船,按路线他得穿过江边那片茂密的芦苇荡。

    那时,有一条黑白鳞纹的大水蟒正伏在宁安背后,它也被外界突如其来的巨变弄得不甚安宁。

    水蟒跟前的宁安静静地,似是没有察觉到,又像是知道危险情景却不反抗,双瞳黝黑,漠然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那水蟒已经昂首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伺机准备下手。

    楼砚思索半刻,只觉这惨白脸庞的小人结局左不过是葬身蛇腹,便失去了观看的兴致驭马离去。

    宁家的人见到楼砚一人前来,招呼了护卫去拦他。

    楼砚觉得很没什么意思。他身形利落地解决着这群乌合之众,玛瑙镶嵌的圆月弯刀滴滴答答落着血,甩干血渍,他下意识摇摇头。

    不晓得那蛇究竟吃掉了她没有,楼砚换了左手持刀,往余下的人杀过去。

    一肥头大耳的妇人紧紧抱着个小樟木箱子,楼砚想,应是这个了,他鬼魅似地到了宁三夫人身后,轻溜溜划过她的脖子。

    翡翠珠串被割裂,珠子坠落一地,楼砚稳稳接住小箱子,打开来果然是一叠数目斐然的银票和地契。

    该拿到的拿到了,楼砚估摸着上头又会另派几人跟来了。看着血泊旁瑟瑟发抖的几个小姐装扮的人,楼砚打算快点了结。

    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变大了,忽然哀求起来,

    “求求您别杀我!!!!”说罢就要搭上楼砚腿上的护甲,引诱意味明显。

    楼砚果然停下了手,另两人见了,均是效仿着,忸怩着姿态往楼砚身上靠过来。

    这般奇怪的景象叫楼砚甚至是笑了出来。

    “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姐妹几个罢。”宁薇尽力摆出谄媚的神色,抬眼却是对上楼砚那双异瞳。

    “啊!!!”宁薇一吓,眼里满是惊恐。

    楼砚一副果不其然的模样,伸腿一脚便踢开了宁薇。

    “这么喜欢讨好人,就去该去的地方施展你们的才艺吧。”

    楼砚锋利的眉眼桀骜不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味。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定下了宁家姑娘们的死棋。

    宁薇她们不傻,反应过来后突然间又有了骨气起来。

    她们开始咒骂楼砚是个怪物,想要激怒他,好叫他一刀下来解脱了自己。

    “你个异类!怪物!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几个!宁家只剩我们几个姑娘!不如死了干净!”

    楼砚瞧着她们做戏,心下好笑,若这几人真想寻死,方才她们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去触柱而亡,何必还浪费口舌。

    见楼砚冷着脸不接自己的话,宁薇颤抖着莫名想到了宁安,那个就算是眼瞎了依旧是孤傲地要命的宁安。

    恶毒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迅速成为了吞噬人的风暴。

    “既然你是要我们都进那种肮脏之地,不如圆了我们姐妹的心愿吧。”宁薇癫狂了起来,“我们还有个六妹妹,生得最是好看,她约莫就在这儿附近,不若你把她也捉来,让我们姐妹团聚吧!”

    楼砚扣上小箱子的锁扣,听罢抬了下眉,似乎想到什么,装作好意的模样,“哦?”

    “是的是的!!三姐姐说得没错!六妹妹虽瞧不见东西了,可原是最出挑的!!”另一个人附和起来。

    对上了。

    失明,少女,水蟒,芦苇荡。

    “我们姐妹感情好,便是死也得死到一起去的,没了我们,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宁薇忙补充着,生怕楼砚不成全。

    想来是见自己躲不过去了,临了还要拉一个垫背的。

    楼砚百无聊赖地拧紧了圈在宁薇脖颈上的麻绳,脑海里那个寂寥的身影愈发清晰。

    另两个小的见楼砚此番动作,已经被骇得面目失色,双腿打颤,有个更是被吓得裙下濡湿了起来。

    宁薇挣扎着,濒死之际终于被松开。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儿,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船板吱呀一声响,又另来了几人,对着楼砚行礼。

    “这是要带回主帐的,”楼砚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旁人,又吩咐道,“这几个扔进窑子。”

    他最不耐这些扯皮的事儿,被她们这么一吵,倒是起了心思想要往回去看看。

    原路返回时,芦苇荡只余下浩浩然一片碧波,瞧不见任何人影。

    回忆戛然而止,楼砚锐利的眼望向市场上的宁安。

    就是这双空洞无神的眼,将楼砚一下就卷入碧波浪潮里,不得脱身。

    不知何时,原本还瞧得见晨光的天色,已然遍布乌云。楼砚下意识手指摩挲两下马皮腰封,敲定主意。

    “这个,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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