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

    又赶了一夜的路,众人已经很疲惫了。

    驿站四周仅有一点微弱的火光照明,摇晃的火光似在催促夜色深沉,快些安睡。

    而景舟却没有半分要睡觉的意思,他不时向窗外张望,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待一根蜡烛燃尽后,夜色更深了。

    有一人披着暗色从门外走来,敲了敲房门后又推门进去。

    见他来了,景舟再也坐不住了,忙问,“怎么样?事情可还打探清楚了?”

    蒙德稍稍喘了一口气,点点头,“主人放心,都打听清楚了。探子回报说是今夜都城确实出了动乱,据说是宁国的臣子挟持了要臣的家眷。亥时的纷乱便已停止,说是作乱的人已经自尽了。”

    景舟将拳头攥紧,像是极力忍耐很久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

    “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她怎么样?”

    蒙德知道景舟问的是谁,垂着头回道,“主人放心,崔娘子安然无恙。大概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此刻应该已经回府休息了。”

    景舟瞥了他一眼,“应该?我要的是确切的消息,若无确切的消息,你做什么回来应我?”

    蒙德见景舟动怒了,忙俯下身子平息他的怒火。

    “主人息怒,今夜都城动静虽是不小,但消息都被他们封锁得死死的,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崔娘子的动向,他们实在是无法得知。不过您想,她是将军府的夫人,怎么样也不会出什么问题。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保护着她,绝不会有什么损伤,还请主人宽心。”

    砰的一声,一个桌上的茶盏在蒙德面前炸开,摔得粉碎。

    “一群废物,最要紧的事情都探听不清,还配做我珲曜的探子吗?还有,在我面前,我不想听到将军府三字,她便是她,与将军府没有分毫关系。若你下次再说错,我必定不会轻饶。”

    景舟在与她相关之事上,向来是不肯退让半步,有事会因此伤了自己,也会伤及其他人。这是他的底线,蒙德很清楚,也不敢再说半分,只点头应下。

    蒙德站起来后,将窗侧的烛台吹熄了大半,后又走到景舟面前。

    “主人,您这么紧赶慢赶地赶了一天的路,又等消息等到了现在,身体一定会吃不消的,还是早些歇息要好。”

    听到都城可能会生乱,生乱必会波及一群人。景舟不敢有所松懈,原准备在湖州停留一夜的他,选择继续赶路。又听到探子传来骚乱的消息,更是一刻不敢停。等行至都城与宣州交界的驿站,才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消息。

    景舟已经很疲倦了,他揉揉眉心,只觉肩上似有千斤重,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明明都城已近在咫尺,他心里却生起一股异样的感情。

    他不知自己要以什么面目去见她,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

    明明出行前心中便已经酝酿好了一切,可等到了这一步,他不知怎的却有些怯场了。

    他紧紧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苦笑,“蒙德,你说这次我们到都城去,又要生多少乱子呢?不知怎的,我还真有些怀念上次我们到此处的情形。”

    蒙德怔了怔,“主人,上次王后暗中设伏,害您东躲西藏,一路伪装才得以存活。您可是险些丢了命,上次这样的事情,这次绝对不会再发生了。这次国主派了这么多随行,可见是十分重视主人的,王后绝对不会有下手的机会。至于前事已经发生了,那便由得它过去吧!”

    景舟轻轻拨动桌上的五弦琴,一指拨动,确实心酸苦涩的音色。

    “可若我不想让前事过去呢?”

    蒙德顿了顿,又再苦心劝道,“主人,您是珲曜国的二王子,凡是都要以珲曜考虑。做事且要记得三思而后行,此次出使事关重要,关系到国主对王位的考量,还请主人担起重任。”

    景舟收起拨琴的手指,静静地望着蒙德,“你上次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劝我跟你一起走时,也让我以此为重,我听了你一次,但是我感到很后悔。”

    蒙德心里咯噔一响,慌忙再劝,“主人,您已经舍掉了这么多东西,做了这么多事情。现在已经是要紧的关头,成败便在此一举,您切勿怪罪我,我也是为了您。您想想,王妃的仇还未报,难道您现在就想放弃了吗?”

    景舟的眸子亮了亮,轻哧道,“你说得很对,但又不对。仔细想想,从前的我还是太蠢了些,会为了一样放弃另一样。如今我已有了一些底气,既不会放弃眼下既得的东西,但我也绝不会放弃挽回以前失去的东西。鱼和熊掌,我皆要得。”

    蒙德明白景舟的心思,却不免还是为他担心,“主人,宁国形式复杂,我们切不能轻举妄动,我明白主人所想,但,但还请主人放一放。”

    景舟将床前的灯熄灭,屋内的光亮马上散了一半。

    蒙德只见他立于床前,慢慢离他越来越远。

    “你无需多言,我自有论断。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安置,我也累了。”

    蒙德见自己碰了灰,也自知在这个时候不好再与景舟说得太多。

    也许夜色太黑太沉,蒙蔽了他的心智,阻了他的判断。待明日太阳升起,世界变得清明之后,他的脑袋也会随之清醒,说不定会推翻今夜的说法。

    与其再开口阻拦,引起他的叛逆和不满,还不如顺其自然,随他去做。

    宁国里里外外这么多眼睛盯着,景舟总不好随意下手,肆意妄为。

    这样看来,他还是不要担心太多才是。

    这样想着,蒙德将房门关上,将外面的月色阻挡在这一块长长的门板前。

    终是松了一口气朝外面走去了。

    黑夜被光亮击碎,不过几个时辰,便又换了新的一天。

    盛帝这几天都睡不好,不知是否还是因为杨家的事情而烦忧。

    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的心情应该是松快一些的。

    所有依附杨成文的大臣,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用不同手段换下去了。

    或流放,或降职,或入狱。

    早在杨成文定罪前,盛帝便开始着手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慢慢处理了。

    只是如今杨成文已死,杨鸿深入狱,杨家衰败,从前繁茂的景象已不在,都城无人不感叹。

    盛帝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

    绿叶已覆上一层淡淡的黄色,秋风习习,吹得枝叶哗啦作响。的确是夏天的繁茂已不复存在了,可又更多了一份秋的悲凉与衰颓。

    殿内香雾弥漫,石都从柱子那边绕过来,将宫人冲好的热茶端到盛帝面前。

    “陛下,您这几天都没睡好,又为了朝事早起忧心,还是先喝一杯浓茶暖暖身子,提提精神吧!今日的香料,都是挑了些提神醒脑的去点,陛下坐下慢慢品茶,休息一会儿,精神便更足了。”

    盛帝的思绪被石都打断,视线也慢慢收了回来。

    “也好,早起时还不觉有什么,现下反倒真有些困了。如今身子是比不得以前了,自然也不能像以前一般费力伤神了,也折腾不起了。”

    石都见盛帝喝了茶又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陛下,您的身子好着呢!只不过最近的事情有些多,都堆到一块去了,难免让人觉得吃不消。”

    盛帝接过帕子擦擦嘴,勉强笑了笑,“石都,你还哄我开心呢!你说的话我也都明白,只是人一天天地老了,身边的三两好友也渐渐离你而去了,你会越发害怕苍老。好像是世间瞬息万变,所有事情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唯有你还存活在这世上,残忍地看着这世上的一切变化。”

    石都明白盛帝定是因为杨家的事情伤神,心中难免不快,再劝慰道,“陛下,您别再想了,世间万物,终有定数,一开始便已经决定好了。陛下您只是顺应了万物的变化,感慨难免多了些罢了。”

    盛帝揉了揉肉发酸的眼睛,后又闭目养神,问道,“石都,你说我这一次是不是做得有些绝情了。闻善随我出生入死,如今他的后代却不得善终,如论如何,都是我亏欠了他。若他还在世,定会责怪我。只是如果不处理杨家,我赵家的江山迟早会被他们蛀空。无论是说我自私也好,狭隘也好,我也不得不做这件事。”

    石都点点头,“陛下,杨老将军也深知这一点。否则他身前不会做如此打算,也不会心甘情愿将令牌送出来相助。他是料定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为了社稷,他不得不忍痛做出抉择。这是杨老将军的一片心意,陛下如此做,才不算是辜负了他。所以,陛下切勿多想了。若是杨成文不除,家国不宁,杨老将军的魂魄也必定不得安宁。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盛帝沉默,不再说话。

    过后,他又道,“如今一切的事宜都准备妥当了,只待珲曜国人明日到来了。只是他们预计到达的时日,要比延后的计划足足提前了一天。他们这么着急前来,定是又存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心思?但无论如何,又不得不好言好语地应对这。不过,有阿邈和其他人帮衬,我心里的底气便更足一些。接下来,我便是要会会他们,探探他们此番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我倒要好好看看,他们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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