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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翻墨

    谢枝一听到这名字,立时抬起脸来看向说话的那位夫人。

    一提起这事,桌上的氛围便热络起来,似乎大家都对这件事很有兴致。

    “我听说过此人,本以为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夏度支使不是还急着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吗,看来这下可是赌错了。”

    这话一落地,便溅起一片隐秘的笑声。

    “你瞧你这话说的,这柳眠舟出身卑贱,到底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这下又犯了重罪,想来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夏度支使这回可是下错子儿了。”

    “这柳眠舟是被如何处置了?”

    “我听我家那位提起过,说是被贬到了桂州做了个芝麻小官。你们想想,那可是桂州,听说民风未开,瘴气又重,也不知这白秀才捱不捱得住。”

    有人倒吸了口气:“那夏家的小姑娘也跟了去?”

    “不然呢?嫁鸡随鸡,她也是时运不好。”

    “那他家二姨娘不得哭死去?我听说当初夏度支使要指这门婚时,她就很不乐意了。”

    ……

    谢枝有些听不下去了,心中五味杂陈的,颇不是滋味。那些曾在京中听过、见过的人,似乎一眨眼又散落在天涯,命运叵测,向来也是不胜唏嘘。

    她有意找些别的话题把此事岔开去,目光在周遭转了一圈,却见在交头接耳的夫人中间,唯有一人神色郁郁,心不在焉地拈着几片花瓣扔到白釉瓷罐中。

    偏巧这人谢枝还识得,正是那日在太后宫中赠她聂飞白《榴花白头图》真迹的陶夫人。

    她想了想,小心问道:“陶夫人怎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陶夫人似乎本在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忽听有人叫自己,手指一抖,几片花瓣又落回到桌面上,但又无心捡起来。她看是谢枝,双眼睁圆了些,扬起些希冀,又被羞惭裹了回去。

    谢枝看她像是有所顾虑,又主动说道:“那日夫人赠我的《榴花白头图》,真是绝妙。我还时常拿出来瞧一瞧呢,实在是感激不尽。”

    听她提起这事,陶夫人的神色果然松快轻悦了不少:“少夫人喜欢就好……”

    她像是还有后半截话,但又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这时边上的人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声劝道:“今儿可是难得的机会,少夫人又是好说话的人,你快把那件事同少夫人说说吧。”

    谢枝疑惑起来,但除她之外,其他人好像都对陶夫人的难言之隐心知肚明似的,都纷纷劝她。唯有程悬珠充耳不闻一般置身事外,眼观鼻鼻观心地封好一坛装好了桂花和女贞果姜汁的白釉瓷罐。

    受了众人怂恿,陶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视着谢枝,说道:“少夫人,其实……我是有一桩事想要求你。”

    谢枝看她如此郑重其事,不免有几分紧张:“敢问夫人是何事?若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陶夫人很是局促地捻了捻自己的指腹,踌躇着说:“少夫人可知前段时间盐价飞涨一事?”

    谢枝有些惊讶她会提起此事。她印象里,她那日同冯管事说过话后没过多久,盐价便又开始慢慢回落了,她还以为此事早已了结了呢。

    “我自是知道的,不过现在盐价虽还比从前高出些许,但也正常了许多,不知是还有什么问题?”

    陶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于寻常人来说,确实如此。不过这其中还有许多隐秘,少夫人并不清楚。盐价飞涨之时,民怨沸腾,李相便放出朝廷储存了几年的食盐。这么一来,盐价是下去了,可又出了更大的事。”

    说到此处,她情绪大动,眼眶发红,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角,才继续说了下去:“当初实行这新盐政,贩卖盐引之时,许多商人觉得这是个发家的好机会,便纷纷蜂拥而来,之前又一道哄抬盐价。这下盐价骤降,许多本就没什么本钱的,根本吃不住这一遭。所以有的不满闹事,到处鼓动百姓,甚至买通流氓混混,要朝廷停止放盐,还有的说是把家底都赔光了,一时想不开,把自己给吊死了……哎,全都乱套了。”

    说到这儿,陶夫人像是说不下去了,一手撑着额头,阖上双目。

    她身边的夫人便接着这话又说了下去:“当初陶盐铁使由陛下指派去主持盐政,可……少夫人,你莫怪我说话直,谁都知道陶盐铁使唯李相之命是从。”

    “是啊是啊。”又有人附和道,“我听我家夫君提起过,这段时日陶盐铁使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担了不少骂名。再这么下去,真是前路未卜,难怪陶夫人这般伤心。”

    谢枝似乎有些明白了:“那夫人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不敢不敢,”陶夫人忙道。“是我想请求少夫人,可否同大公子说说,让李相帮忙疏通疏通。”

    谢枝奇怪道:“可据我所知,李相和陶盐铁使不是向来便亲近吗,即便大公子不说,李相应当也不会袖手旁观才是。”

    “从前确是如此,但是这一次……怕是事情闹得太大了,”陶夫人又急着摆摆手,“我不是埋怨的意思,我理解李相的难处,只是想着……”

    谢枝犹豫了一刻,若是以往的她定会先一口应承下来,可是现在的她知道这样的事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就算应下也只是给了陶夫人徒劳的希望,未必是件好事……

    “好了好了,”一直沉默的程悬珠在这时候开口,她轻轻拍了拍陶夫人的手以示抚慰,“咱们都认识多久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莫说是我姐夫那头了,我夫君虽不怎么涉足朝堂,但好歹也是陛下的血亲,我也会让他在陛下跟前多说些好话的。”

    闻听此言,陶夫人的神色明朗了不少,当今便起身要跪下去,忙被程悬珠拦住。

    “王妃,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说着,陶夫人似乎又要哭起来。

    “瞧你这话说的。再往深了说,陶盐铁使在朝中兢兢业业了几十年,那也立下了不少功劳,怎么也不会被这么一桩事给动摇了。”

    程悬珠三言两语,便将陶夫人给哄得心绪轻快了不少。再加上相聚本是乐事,陶夫人也不好因为自己总苦着张脸而搅了大家的兴致,余下的辰光里便有意做出张笑脸来,虽然拙劣得并不能掩饰眉目中的担忧。

    但至少表面上,今日的小宴,也可称为宾主尽欢了。

    等各家夫人们都纷纷告辞离去,侍女们上前来封好几个装满了桂花瓣和女贞果浆汁的白釉瓷罐,然后拿到地窖里封存一段时日。

    谢枝这才寻到时机说道:“方才还要多谢姨母解围。”

    程悬珠正在喝茶润嗓子,听得这话,掀起了眼皮子,露出一对藏着笑意的眼睛来:“与这些夫人们说话,也是一门要好好学的本事,日后多听多想,自然便会了。”

    谢枝听了,不置可否,静了会儿,才说:“可是我现在心里只装得下一桩事。”

    程悬珠的手抖了抖,合上茶盏,道:“你还想着你祖父的事?”

    “正是。”

    “哎,我不是说过此事无需你插手吗。”

    “可是我不能不去想。”谢枝暗里抓紧了自己的手,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姨母,你告诉我,你说你手上掌握了线索,是不是……是不是和李相有关?”

    程悬珠莫名地看着她:“李相?你是不是听你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他也不肯跟我说什么。”

    “哦,我还以为……”程悬珠语气里有些犹豫,“从前李家确实和你们谢家不对付,而且这些年来,我这位姐夫的行事也确实越来越越矩,但是……应该不会是他。况且如果真是他,他怎么会答应让你进门呢?他向来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能把有恩怨之人放在自己的身边。”

    “姨母,求你了,”谢枝听她说得还是含糊,近乎恳求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悬珠盯着她,问:“你最近是不是猜着当初是李相陷害了你祖父?如此一来,看来你过得也并不好受。”

    谢枝没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她,目光柔软又坚韧。

    程悬珠似乎在这样的目光下败退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扯下挂在腰间的佩囊,扯开系带,从里面取出几张被火燎焦了的破碎纸片:“你看吧。”

    谢枝面带疑惑地小心接了过来,只是这些纸片实在是太碎了,只有一些难以成句的语词残留下来,似乎难以成为什么线索。

    忽然,谢枝双瞳放大,盯着其中一张纸片,上头留下的字眼是:“源兄……吾已将……妥当……林知……”

    另一只纸片上则是:“三十万……边卒不忿……”

    还有一张写着:“兵变……不足为…遮掩,感激万千,难以……”

    若是换作不知情的人,定然瞧不出这纸上有什么端倪。但是谢枝这段时日一直想着边饷案的事,早已将此案牵涉的人与事刻在了心里。既然程悬珠说了这些纸片就是线索,那么这个“林知”很有可能就是未写完的“林知府”,也就是当年掀起一切源头的真定府知府林送荆,那么这个“源兄”又是谁?

    谢枝语气急切道:“姨母,这是谁写的信,又是从何而来?”

    “这是当年同为案犯的真定府通判虞至同的信件。当年定案不久之后,虞家便不小心走了水,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我觉得这场火来得蹊跷,边假借出游之名亲自去探访。结果正好有个投机倒把的钻营之徒跑到那场大火的废墟里捡了不少东西,见我想要还开了高价。我当时都一并买下了,只觉得这些书信似乎有些作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谢枝听了这话,原本热切的一颗心也冷却了几分。如此说来,此信也不一定是和边饷案有关,可能只是一些公事往来。

    但,如果真的相关的话……“那这位源兄,会是谁呢?”

    程悬珠的脸色似乎有一瞬间的古怪和僵硬,但转瞬即逝,让谢枝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并没有往深了想。

    “‘源’字在名字中并不少见,这么多年了,朝中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我也一直没什么头绪,这也是我暂时还不愿跟你多说的原因。”

    这下,谢枝心中原本有的一些些隐秘的埋怨也消散了。她小心把纸片交还给程悬珠,然后情真意切道:“姨母,谢谢你,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激你这么多年了,依然将此事挂在心里。

    谢谢你在祖父被千夫所指的时候,还愿意为他说一句话。

    程悬珠凝望着她,然后轻轻把她搂到怀里,母亲般安抚着她:“傻孩子,你永远不必对我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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