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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起

    谢临渊被王辅安留了下来,带到了后殿。

    皇帝正在那儿等他。

    “陛下。”谢临渊行了一礼。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提方才殿上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问:“谢卿准备何时动身?”

    “离宫后。”谢临渊停了停,又补上一句,“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皇帝垂下眼想了想,道:“朕没有多余的钱粮可资给你。”

    “臣明白,臣已有了打算。”

    “好,朕会委派给你足够的可信任的人手,听你调遣。”皇帝道,“你女儿的事,朕也会帮你留意,若有消息……”

    “她是个有主意的人。”谢临渊低下身,谦卑的姿势,却摆出婉拒的态度来,“她多日没有音信,是她打定主意不肯回家了,臣又何必勉强呢?”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道:“那朕就不多留你了,你下去自作安排吧。”

    看着谢临渊躬身退下,皇帝的手指缠着腰间的绦带,过了半晌才喃喃道:“是否世间的父亲都如此无情呢……”

    身边的王辅安揣测着他是不是想到了从前的往事,踌躇地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皇帝掸掸衣袖,起身背手道:“阿翁,走吧,随朕一道出去看看热闹。”

    王辅安闭紧了嘴巴,默不作声地跟在皇帝后头一道走了出去。

    殿前广场上已是一片惨烈景象,少数人已被打得昏了过去,更多的人被打得连声告饶,乃至于涕泪俱下,只是没有皇帝金口玉言下的令,殿前司的人是不敢也不能停手的,只有极少数的人仍旧在咬紧了牙关硬撑。

    殿前司的人打板子是有手艺的。任凭多么伤筋动骨的疼,哪怕是打废了两条腿,也是见不到一丝血光的。

    见了皇帝背着手闲庭信步般走过,清醒着的许多人见了他,眼睛都亮了起来,使出身上最后的力气来求饶,一时竟能压过打板子的声音去。

    皇帝似乎是高兴了,脸上笑盈盈的,像是从前的他得了底下人献上来的新鲜玩意时露出的孩子似的笑意。

    但这时候,一只粗硕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陛下……”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去,是曹观。

    他被打得已是难以连词成句,开口时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齿缝淌下来,和汇聚到下颌处的如雨的汗珠子混在一起,狼狈得能叫旁人生出一丝不忍来。

    皇帝也像是被他这模样打动了,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子凑近了几分,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陛下……你任,任人唯亲,绝非……绝非明君……”

    皇帝抬脚垫在他的下巴下,迫使他仰起脸来,笑道:“曹户部真是冠冕堂皇。不过,朕向来不就是愚钝的昏君吗?所谓明君,向来非朕所想。”

    “不过……曹户部难道就以为自己能留下忠臣之名吗?”皇帝看着他的目光像个认真的孩子,“百年之后,青史如何写朕,又如何书你,恐怕还犹未可知。”

    曹观本就圆胖的脸猛地涨红了,两腮抽搐般鼓动了几下之后,忽地喷出一口血来,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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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寿平县。

    持续了十几天的洪水终于退去。只见县中屋倒墙坏,幸存的人只靠几面破墙、几根木梁寄生,个个面容木然,如同白日里行走的鬼影。更多的,是被丢在路边被淹死的牲畜和无人收敛的尸身。正是溽暑时节,雨停后天又渐渐热了起来,蚊蝇滋生,绕着逐日腐烂的尸体嗡嗡不休,整个城中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

    县中地势较高,情状还算好些。城外农田,洪水依然不去,浑浊发黄的水面上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不时还能见到耕牛、鸡鸭的尸体寂静无声地不知往何处漂去。偶尔有人拆了门板做木筏漂在上头,寻些还能用、还能吃的东西。

    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家已被毁了,且今年已不会再有半分收成,欠下的债款能把他们压死,于是纷纷拖家带口,走上了逃难的路。

    哪怕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另一条死路。

    寿平县的县衙,在这时候也显得十分落魄。之前衙上挂的匾额都被冲了下来,“正大光明”歪倒在一边,也没有人要扶起来的意思。偶尔只能见到几个差役出入,正在收拾被洪水冲毁的这片狼藉。

    三堂厅里,主簿陈仲希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最后还是没忍住,朝将脸埋在手间的知县蒋莱问道:“会不会是这一路都受了水灾的缘故,通信不畅,没准那李知事早就……早就也遭了难了。”

    说着,他一屁股跌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整个人如放空了般,道:“左右这几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总不会偏偏叫他给逃了吧……”

    蒋莱放下手。他几夜未曾睡了,双眼熬出了一片红血丝,脸色更是难看得像在水里泡久了发了白似的,像个木头机关一样僵硬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两人如两只濒临绝境的困兽般僵在这屋子里,直到一阵大雨般急促的敲门声噼里啪啦地落在门板上。

    “知县大人,外头来了人说要见你,说带着圣旨呢!”

    传来刺耳的木头划过地砖的声音,蒋莱竟猛地跌坐在地上,可他似乎没有感到一丝疼,只是喃喃地不断重复着:“完了,一定是朝廷知道了……完了,我们都完了……”

    陈仲希这时候倒冷静了几分,朝外头问:“来的是几个人?”

    “就一人一马。”

    陈仲希肩膀松垮了几分,朝瘫坐在地的蒋莱道:“知县,若是事情败露了,必然不会只有一人来此。或许只是别的事,卑职先出去看看。”

    官衙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连带着人的心绪都格外地阴郁。

    陈仲希走到大堂,才看到天井里站了个人,四五十岁的模样,高瘦,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出一种平淡而凌厉的意味,衣着素简,只是下摆沾了一圈的泥水,看起来很是风尘仆仆。

    陈仲希忽地生怯,看到那人的目光望过来,才故作若无其事道:“下官是县衙的主簿陈仲希,敢问上峰如何称呼?”

    那人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道:“陛下亲任安抚使,谢临渊。”

    陈仲希在原地愣了会儿,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了:“上峰可有委任的公文?”

    谢临渊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被折腾得皱巴巴的纸就扔到了陈仲希手里,然后就径自往衙门里头走:“你们知县何在?”

    陈仲希手忙脚乱地把那张皱纸在手里拆开,见着白纸黑字和大红的官印,一时慌乱得牙齿都哆嗦起来。看到谢临渊往二堂的方向走,急忙缀在后头假作殷勤地问:“谢使令怎么独身前来,其他官吏随从是否需要下官安置?还有马匹那些……”

    谢临渊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水患一事迫在眉睫,本官是单人匹马星夜赶来,其他随行人等还要过上几天,马匹方才已有衙役带下去喂粮了。本官问你本县知县何在,你何故顾左右而言他?”

    陈仲希急道:“没有,没有的事,下官岂敢。呃……知县他这几日忙得日夜颠倒的,方才下官还去看过,他靠着桌案小憩呢就没打扰……下官这就去找他!谢使令您一路风尘仆仆,先坐下歇歇吧。”

    说着,陈仲希十分热切地扶着他坐下,还喊来衙役看茶,自己脚底生风般就往三堂走。

    谢临渊冷眼看他,也不拒绝。他这几日为着赶路不眠不休,马都跑死了三匹,说不累是假的。但更主要的,是见着这县中主簿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倒想看看这小小的寿平县藏了什么猫腻。

    他之所以先来此地,是因为寿平县位于黄河三条支流交汇的折冲之地,水患发生之时更是首当其冲……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他的思绪。

    替他看茶的衙役亦被吓得手一抖,热茶都被洒了起来。谢临渊倒很是镇定,揣着手站到三堂前。

    陈仲希整个人仰摊在地上,抖如筛糠,颊肉抽动,双唇失色,手指着前方——三堂的门扇大开,仿佛有阴风吹过,知县蒋莱的身体像一道厚重的影子,挂在房梁上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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