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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草木

    裴牧居以身体忽觉有恙为推辞,简单几句话同几位老友作了别,这才退出屋来,叫来小仆又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房间,这才趁着无人注意,带着一直守在暗里的谢枝进了屋。

    屋门阂上,便隔绝了外头的耳目。

    看着取下帷帽的谢枝,裴牧居眼中几乎霎时涌出一层泪来,无言许久,只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瘦了。”

    看着恩师的神情,谢枝生出一丝内疚和惭愧来。她抿出一丝笑,含泪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生怕一开口,就管不住眼里的泪了。

    裴牧居看了她半晌,无数疑问和犹豫纠缠在一起,争先恐后,到了嘴边却又怯场。末了,他带着焦急,试探,小心和责备的口吻道:“这些日子你到底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家里人都要急疯了?阿归成天跑到相府去要人,可却没有一丝音信。我们还以为李承玉把你……”

    他越说,口气越是不由自主地急起来,但看着谢枝被说得默默垂泪,他又叹了口气,逼着自己和缓下来:“你若好好的,为什么不给我们传个信,好叫我们安心呢?”

    谢枝无言。那时离开的自己在想什么呢?大公子并不需要自己,老师待自己好是因为祖父,父母更爱阿归,阿归也有父母,自己对谁来说都是不重要的。

    她只想知道当年边饷案的真相,给这么多年遭受诘难的自己一个交待,而后……或许就是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吧。

    可这些,面对老师,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又老了,比刚重逢时更老。事实上,老师数年前就游历四方,看起来比一般读书人硬朗许多。可这短短一年,他原本应该过得更安逸才是,可发间的白发更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添了。她什么也无法说了。

    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裴牧居花白的双眉哀伤地一撇,声音低了下去,道:“我已经听说你知道了一切,你是不是也埋怨老师?”

    谢枝摇了摇头。她并非撒谎,事已至此,许多事,她确实已经不在乎了。

    裴牧居道:“如果我说,我当初对于你被嫁进相府一事一无所知,收到消息后才赶来京城,你还肯不肯信老师?”

    谢枝眼中闪动一丝波光。她忍下喉间的哽咽,轻声道:“小时候,老师是对我最好的人。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只是现在,我还有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想要向您打听。”

    裴牧居闻言,也觉自己有几分失态,不大好意思地卷起衣袖揩了揩眼角的泪,扶着谢枝坐下,自己也坐到一边,开口问:“是什么事?”

    谢枝小心从袖中取出那枚碧玉扳指来。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裴牧居已惊讶地脱口而出:“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谢枝怔怔道:“老师识得此物?”

    裴牧居道:“这是李家家主的凭信……难道这是李承玉给你的?”他的尾调不可置信地上扬。

    谢枝听了这话,觉得手中的扳指都发起烫来,更小心地将它合在自己掌中。

    大公子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自己,这意味着什么?李家在军中势力极大,而这样的信物也一定意义非凡。大公子要她将此物交给父亲处置,或许是要他在必要时能够调动原本听命于李渡的军队……

    思及此,谢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大公子怎么办?这个念头又一次浮了上来。

    屋里静得仿佛隔出了一方世界,裴牧居纵然满腹疑虑,这时候也只是担心地看着谢枝,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性情也最天真的弟子,在入京后短短的岁月里,已经生出几分连自己也觉陌生的模样来。

    然后他看见谢枝抬头看着自己,双眼仍旧留着刚哭过的残红,却又流转着湛然的坚定。他听到谢枝说:“老师,这么多年,除了追查边饷案,你也一直在辅佐陛下,是不是?”

    在这目光下,裴牧居忽觉自己似乎已经不能再将她当作当年的小孩子看待了,不由挺直了几分腰背,道:“不错。”

    “为什么呢?”谢枝喃喃道,“因为他姓君,因为他的父亲是皇帝,他的祖父也是皇帝,所以他也理所当然该是皇帝,是吗?”

    裴牧居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老迈。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谢枝到底在说什么,骇然道:“阿枝,你这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要是被人听了去,你是要被杀头的呀?”

    “他祖父在位时,他父亲在位时,百姓们也并没有过着好日子,那为什么还要让他做皇帝呢?”

    裴牧居紧紧地抓着她的小臂,几乎是从齿间咬出字来:“阿枝,不要再说了!你今儿是太糊涂了……”

    “不,不,老师,我是想明白了。您不是一直想要帮我祖父昭雪吗?陛下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边饷案的真相——信王才是主谋,李渡或许参与,但也只是帮凶。可他却引而不发,因为他知道仅凭这些证据无法置李渡于死地。您看,对于他来说,真相不重要,公义不重要,自己的权力才最重要。这样的人,我们应该侍奉他为君主吗?”

    “阿枝!”裴牧居忽而厉声道。

    谢枝被他的神色和语气吓了一跳。她认识老师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的愤怒如此外露,两道白花花的眉倒竖,压着下面一对黑沉沉的眼睛,像有无尽的阴云在里头盘旋积聚,酝酿着一场暴雨。

    她一下子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裴牧居发作完,看着谢枝一脸空白,又后悔不该如此严厉对她,于是深深吐息了几回,心绪总算和缓下来,这才道:“阿枝,你听老师慢慢说。”

    静了会儿,裴牧居才继续说:“陛下尚且年幼时,我便受先帝委任,为其讲筵经学。那时陛下看起来十分木讷,一句经句解释五六遍也未必能晓悟。在我之前,已经有数位翰林院的院士都辞去了此职。

    “但我倒并不在意。人的天资,本就有愚蠢聪颖之分。况且,读书本就只为开阔眼界,又何必要求人人都做什么经学大家?他是先帝的独子,是未来大晋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我只盼他能明辨曲直,知晓是非。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又变得十分聪慧。阿枝,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教过最机敏的学生。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有问他,但是我已经明白了。每日向先帝和太后禀告时,我仍旧按照从前的说辞,从未对他们说出过真相。

    “阿枝,或许你觉得陛下冷漠无情,但是他就是在那座冷漠无情的宫里长大的。他面上虽贵为太子,但一切用例都被克扣得干净,过的日子简直同宫人内侍无二。他的身边,也几乎都是太后安插的耳目。即便是他吃饭时哪道菜夹了几筷子,太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太后早就对他数次下过杀手……他委曲求全,步步为营,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谢枝攥紧了手心那枚扳指,道:“那也许自始至终,他都不适合做皇帝。一个无情的人,又怎会体会他人的痛苦,又怎会慈爱他的子民?”

    裴牧居失笑,摇了摇头:“阿枝,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天真。但是你祖父的事让我明白,一个人纵然再良善,再有才华,若没有一颗狠心,也终究只会被风浪吞没。

    “正如古训所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要扳倒如今在大晋呼风唤雨的李渡,难道能靠‘仁慈’二字吗?若能弃小节而成大义,又何尝不是明智之举?况且,他毕竟是我的学生,我相信我多少能了解他几分,他日后……一定会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因为他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更明白,苦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看着谢枝仍旧低垂着脸,神色晦暗不明,裴牧居接着说道:“阿枝,而且如此重大的事,绝非你一时兴起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希望李渡改朝换代,你有没有想过大晋之中支持陛下的人又有多少?至少我是,而且我绝不会妥协。届时只会天下大乱,受苦的又会是谁?”

    老师的苦口婆心言犹在耳,谢枝忍不住颤抖起来,只觉在身体里,仿佛有两个自己在狠命拉扯着,几乎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裴牧居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默默等着谢枝做出自己的决定。

    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更重的橙红,昭示着一天又走到了尽头。重重的楼阁,摇晃的枝桠,在这片业将结束的光明里,被炼成一道道又瘦又长的暗影,压倒整个人间。

    裴牧居听到身边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是谢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没有同自己道别,只是径直往外走。

    裴牧居知道,她面临的,或许是她此生最艰难的一个决定,他应该再多说什么。可他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话时,别扭地觉得这并非自己的初衷:

    “阿枝,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认同你站在李承玉那边。抛开你父亲做的荒谬的决定,你们本该是势不两立才对。

    “但是,今天你让我知道了你对他的情意到底从何而来。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是值得的人。”

    又是一阵近乎恒久的寂静。

    最后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吱呀”的开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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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的檀香点得很重,像有头困兽在牢笼里横冲直撞。王辅安已习惯了皇帝这个嗜好,面不改色地为他端上刚沏好的茶。

    这几日皇帝过得并不舒心,初露爪牙的猛兽总会发觉他的敌人比想象中更为棘手。但今天的皇帝两眉舒展,像两片在流水上漂摇的叶子,闲适自在——王辅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案上摊开的文书,是谢中书的字迹。

    王辅安近日陪着皇帝临朝,已听了不少对于谢中书的弹劾。据说寿平县中几乎已成一片废墟,常平仓又空空如也,毫无储备,缺粮少食成了最大的问题。不良商贾趁机牟利,囤积居奇,致使粮价飞涨,民怨沸腾如山海。

    但谢临渊却只是先着人修缮寿平县周边被洪水冲毁的交通要道,又一笔勾去路税、商税等种种杂收。如此一来,反倒利好了商户,叫百姓越发怨声载道。

    真是个古怪的人,王辅安想,可陛下偏偏充耳不闻,反而很是松快的模样。

    但他也只是这么一想,他知道这些并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皇帝像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人所怀的隐忧,刚端起茶杯想润润嗓,忽听得殿中某处传来一声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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