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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发

    这是谢枝头一回进皇宫。明黄的琉璃瓦连绵着灿金的秋叶,灰褐的枝干衬着朱红的墙,汉白玉砖上匆匆来往着宫人内侍,一阵秋风打着旋儿经过,吹去宫人未及扫去的枯败的树叶。

    或许是太后格外看重这侄媳的缘故,今日还特意遣了身边的贴身宫女文雁在宣德门候着。一见到谢枝和骊秋来了,她便带着笑迎了上来,分明是朝着骊秋问的,一双眼却落在谢枝身上:“这位便是少夫人吧?”

    文雁今日着一身松花绿的曲水暗纹绸衫,看起来模样更为稳重,经瑟瑟的秋风捋出一段瘦削的身形。

    谢枝微微颔首:“正是。”

    骊秋的口吻倒是热络多了:“文雁姐姐,你怎么亲自到宫门前来接我们了呀?”

    文雁一边侧过身子为她们引路,一边说道:“太后这些日子一直为大公子忧心不已,昨日得了好消息,早就念着想要见一见新进门的少夫人了。这不,一大早便遣我来宣德门等着了,好早些带你们回宫里去。

    “可惜我昨日走得早,没能亲眼见着大公子醒来,不能好生禀告给太后呢。”

    一路上,文雁与骊秋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只是谢枝始终心事重重的,也没将她们的话听进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永寿宫前。

    太后喜好金玉珠石,连带着她住的永寿宫都仿若金雕玉砌。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映着撩起的红珊瑚珠帘,便见一容貌昳丽的妇人正坐在榻上,头戴珍珠冠,身披绛紫袍,面如珠玉之泽流转,仿佛几十年光阴在她身上不过惊鸿掠影般翩翩而过,未伤及她半分风情和雍容。

    谢枝不由得看愣了,她想,无怪乎先帝在世时,这位娘娘能够长宠不衰了。要不是骊秋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险些要忘了行礼。只是她的膝盖才弯了一半,太后的目光自她腰间流转而过,说道:“这孩子,客气什么?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谢枝就那么尴尬地怔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行完这个礼。

    文雁觑了眼太后的神色,极自然地搀过谢枝的手臂,引着她到榻上坐下,说道:“昨日诸事繁忙,少夫人定是操劳累了,且先坐下歇息,婢子这就去泡壶安神的茶来。”

    谢枝只好身形僵硬地坐着,离太后不过咫尺之遥。

    太后上下打量着她,问道:“你姓谢,谢有乔是你什么人?”

    谢枝听闻此言,霎时脸色苍白,脑中嗡嗡作响。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冷静了几分,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便心一横,跪倒在地,膝盖骨分明磕得生疼,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这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有料想过的。或者说,身体里流着叛臣贼子的血的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谢有乔”这个名字。

    她自小为此遭受了许多折辱和鄙弃。而今日不一样的是,面前的人是太后。她不能像从前一样把自己当作石头,当作木头,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她要足够诚恳,足够悔过,才能在太后面前挣得一丝悲悯。

    就连骊秋都被吓了一跳,只是她也不敢在太后面前乱说话,只好跟着谢枝一道跪了下来,担忧地望着她。

    一尊碧色玉石铸的莲花香炉里沉默地燃着香。

    文雁取了套定窑青釉仰莲纹茶具来奉茶,见了这情形,脚步一顿,又面色如常地开始沏茶。

    太后似是也没料到谢枝被吓成这副模样,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回话:“你不必如此惊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哀家观你年岁尚小,当年谢有乔入狱之时,你恐怕都尚未出世呢。纵使他有滔天的罪过,哀家也犯不着拿你这无辜的孩子来责问。快起来吧。”

    谢枝犹豫了一些,见太后面色和缓,不似作伪,才由骊秋扶着,胆战心惊地坐回了原位,小心答道:“谢有乔……确是臣女的祖父。”

    太后应了一声,又问:“那你可知,当年主审你祖父贪污边饷一案的,是什么人呐?”

    谢枝不知她缘何有此一问,只好如实地摇了摇头。

    太后嘴边现出一个莫名的笑:“当年谢有乔手握重兵,朝中根基又深,朝中竟无人肯担当此责。最后,还是哀家兄嫂的父亲,也就是承玉的外公程知院,出面把这担子给揽了下来。”

    谢枝忽觉遍体生寒,沁出了冷汗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衫,才不致使自己颤抖起来。她努力压平了自己的声音:“臣女深知祖父所犯一案,累及边关将士,更辜负先帝恩信,诸公秉公执法,臣女虽对朝堂之事不甚了了,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

    太后垂着眼看了她半晌,忽然笑起来:“那你可知——私吞边饷这么大的罪名,为何只处死了谢有乔一人,甚至……你的父亲至今还可以入京为官?”

    太后这话,正点在了谢枝的惶惑之处。但她不敢多言,只是摇了摇头。

    太后将文雁递给她的茶盏又放回了小几上,声音伴着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了起来:“当年,是哀家的兄长为你们谢家求的情。

    “兄长虽向来铁面无私,但到底存了慈悲心肠。他顾念着谢有乔过去镇守边关之功,功过相权,到底还是在陛下面前保下谢家这几百条人命来。”

    谢枝轻声道:“宰执宅心仁厚,不计前嫌,臣女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太后像是这会儿才觉出口渴来,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哀家平生最厌烦的,就是那些把疙瘩捂在心里生疮留疤的,所以啊,就想着今日把话都说明白了。哀家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前朝的勾心斗角,哀家希望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了你和承玉之间的情谊。”

    谢枝一直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半截下来。她向来以为贵人间的情分总是淡薄,可今日一见太后,她所言字字句句,原来都是为了解开她与李承玉之间上辈龃龉而铺垫。或许,这传闻中大权在握的太后,似乎也并没有那般可怖。

    “臣女多谢太后宽宥。臣女定会好好照料大公子的。”谢枝诚恳地说道。

    李承玉本就身子骨弱,再加上他似乎也多处为自己着想,是以谢枝说出这番话时,确是带着真心的。

    “大公子?”太后笑着挑起半边眉。

    谢枝这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忙红着脸补了一句:“是夫君……夫君……”

    “你们年轻姑娘呀,就是面皮子薄。”太后又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承玉打小便身子不好,近些年来更是连府门都不肯迈出一步,哀家这做姑母的,心中始终对他放心不下。尤其是前些日子,他这一病倒呀,哀家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这不,你来了,承玉竟然就这么醒过来了。哀家昨日夜里得了消息,就在那儿想啊,或许你们两个孩子,真是天定的姻缘。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巧事?”

    “都是大公子……夫君吉人天相。”谢枝垂目,捏了捏自己的手,“臣女也不过是赶了巧。”

    太后笑着摇摇头:“你呀,也用不着过谦。该算你的,便是你的。”

    说罢,她话锋一转:“哀家今日召你进宫,其实本还想着让你见见思齐的。”

    思齐?谢枝向侍候在一旁的骊秋递了个询问的眼神,骊秋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还有一位胞妹,几年前入住中宫。思齐正是咱家二姑娘的闺名。”

    谢枝张了张嘴,哑然无言。她虽有所耳闻李相在大晋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不曾想过李家门庭已煊赫至此,恐怕京中诸家已无人可望其项背吧。

    太后接过骊秋的话头:“思齐这孩子打小就闹腾,哪怕是做了皇后也没个消停的时候。这不,前几日又带着身边的丫头到玉津园野去了,不然今日你们姑嫂二人还能见上一面。”

    这话虽看似埋怨,其实却满是溺爱之意。谢枝弯了弯唇角:“皇后娘娘天真烂漫,不受规矩所束,实在是难得的妙人。”

    太后道:“你倒是为她说起来话来了。其实相比之下,哀家反倒更喜欢你这安静内敛的性子。谢有乔当年虽铸下大错,可谢家百年门第,也颇有芝兰玉树之风。不知你平日可有受长辈教导,在闺阁之中学些琴棋书画,或是做些女工?”

    “臣女不会琴棋之艺,书画之道也不过只是粗通,”谢枝顿了顿,一双眼却燃起隐约的光亮来,驱散了些许身上自卑怯懦的影子,“臣女喜欢读书。”

    “读书?读书好啊。”太后没有察觉到这对谢枝来说意味着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

    谢枝的心头一时又浮现出往昔的种种。她想起她幼时与弟弟一同上蒙学,父亲对待姐弟二人还别无二致。可……可自从那件事之后,父亲就开始反对自己念书,还将屋中书册一并没收。她只能偷摸向弟弟借书,在父亲上衙门履职时,在父母熟睡的深夜里,悄悄躲到柴房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烛火,读经史,读子集,通晓宇宙洪荒,了悟世间因果。

    她一直记得,父亲总是教导贪玩的弟弟,谢家现今衰颓已极,他应当读书奋起,谋个出人头地。她想,那自己呢?如果自己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的命运会不会也会变得不一样呢?

    思及此处,谢枝眼中的微光又消散了。是了,她已经有了答案,原来自己读上再多的书,也是没有用的。她仍然会被当做一件贡品,被自己的父亲献给任何一个人讨好。

    谢枝的脸上还维持着方才的笑,如常道:“臣女喜欢读《女诫》《女训》一类的书。母亲常教导我,女子应恪守此道,才能使夫家和睦。”

    太后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正是这个理儿。你年纪虽小,却已端方淑德,你同承玉在一起,哀家也能放心了。”

    太后后来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谢枝因方才心里的一阵波澜,已有些心不在焉了,只是笑着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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