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

    云洛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眼角泛红的时浔殊和一个一个抻着脖子向她凑来的游魂。

    贴脸开大的效果不是盖的,尤其贴脸开大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去多年的鬼魂。

    但幸好云洛此时脑袋懵懵的,看着将自己视线塞满的“人”们需要一段时间的开机重启。

    首先有感觉的是洗去沉疴旧伤的身体,浑身懒洋洋的,如浸泡在一汪被阳光晒得温柔的泉水中,久违的力量充盈,像是灵骨不曾受损的模样,甚至相比之下更上一层楼。

    然后觉醒的是对外界的感知,存在感强烈的无名之花,周围游魂着急的低语,还有与时浔殊紧握交叠的手,紧紧地,又小心翼翼,像是恶龙握住自己最珍贵的宝石。

    “阿时,我这是……”

    云洛撑着起身四顾,四周是一片熟悉的景象,他们这是已经从幻境中出来了。

    此时两人正在那花池旁边,身上的衣裳干燥,发丝虽凌乱,但没有湿漉漉的感觉,应当是阿时施法烘干了。

    “姐姐,是好事,我刚才探过了,你身体里的灵骨已经重塑了,虽然现在尚且新生,还有些稚嫩,但好好修养,必不会比之前差,甚至还会好。”

    时浔殊见云洛已经回过神来,赶紧告诉云洛这个好消息,眼睛亮晶晶的,语调昂扬。

    “什么?”

    云洛被这个消息砸地有些懵了,下意识地反问。

    “真的吗,我、我体内的灵骨?”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感受一下。”

    时浔殊点点头,嘴角弯弯。

    云洛当即不顾时浔殊的搀扶,直着身子摆出打坐的架势,伸手动作就要确认自己的身体情况。

    毕竟根骨是人的根基,灵骨更是修仙之人的关键,怎么会这么容易就修复了呢。

    要是真的这般容易修复,那云洛就不会被人们这么轻易地默认为废人了。

    据她所知,根骨尽毁还继续留在修仙界的人不过寥寥,这寥寥几人还是用无上秘宝好生养着护着,这能温养灵骨的秘宝养成条件极为苛刻,且就算是这样,那些人也还是修为不得寸进。

    如她这般根骨重塑,且过程相比之下算得上轻巧,称得上一个奇迹。

    她闭眼内视,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自己新生的灵骨,果真如时浔殊说的那样虽然尚且稚嫩,却坚韧而充满旺盛的活力与生机。

    与此同时自己体内流通的灵气也更加精纯,像是被淬炼过似的,吸收灵力的速度也比以往快了很多,像是体内有一个泉眼漩涡,吞噬着周围为数不多的灵力。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就像是那些“无名”花一样!

    云洛想到这里,悚然一惊,可是怎么会,自己明明是……

    她下意识地向自己原来拿着碎玉的掌心看去,却发现那里已经一片空空。

    “阿时,你看见我拿的那块碎玉了吗,就是爹爹给我的那个。”

    时浔殊看云洛的动作,哪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当即答道。

    “伯父给你的那块碎玉自发和原来子佩公子给的那块碎玉拼合在一起了,当时姐姐你突然吐血昏倒了,身边还竖起了屏障,两块碎玉就是在那时融合的,融合之后就朝你身上扑过去了,我阻止都来不及,你当时流了好多血,看起来难受地要死掉了,好在最后姐姐挺了过来,还长出了灵骨。”

    时浔殊上前扶着云洛的上半身,语气兴奋,眉飞色舞,掩不住的高兴。

    “哦,还有,姐姐缓过来不久后,我施法探查的时候发现了姐姐体内的灵骨,谁知一发现没多久那个幻境就碎掉了,我们两个就被幻境吐出来了。”

    时浔殊说的吐出来是真的吐,就像是被迫不及待要把他们赶出来一般,两人直接就从水池中从下到上被丢了出来,动作嫌弃地要死。

    他合理怀疑是那些无名花搞的鬼。

    要不是时浔殊反应及时,那云洛就是被摔疼摔醒的,而不是自己醒来了。

    “原来是这样吗?”

    云洛想着,若有所思,两块已经融合在一起的碎玉好像就在自己体内,灵骨的重塑必然与之脱不开关系。

    但碎玉并不完整,云洛能感觉到自己的缺失,但缺失的到底是什么,她还不能察觉出来,自己这和“无名”特性相似的变化也不知时好时坏,只是她下意识不想将缺失告诉时浔殊。

    两人久别重逢,时浔殊隐藏身份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暴露之后两人却没有一点隔阂,像是熟悉已久,这让云洛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她选择忽略掉这点怪异的感觉,相信自己的直觉。

    自己的直觉告诉她时浔殊值得信任,那么她便选择对时浔殊所有意隐瞒的事情避而不谈,而是更多地去看他们的现在。

    她抬眸看向时浔殊,时浔殊也正好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两人相视一笑,好像有什么无言的东西在这一笑中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周围的游魂本来是见他们说话才自觉地退后,此时见他们不再交谈,蜂拥而上,将云洛团团围住。

    一个挨一个地仔细瞅着云洛,看她被血染红的衣裳,相互碰撞,挨挨挤挤,像是在低声问着:“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没有灵智的他们只是简单地知道云洛是他们所熟悉的人,他们不懂什么叫久别重逢,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与难过。

    被“无名”花吸走生气,困在这无人知晓的地下,浑浑噩噩,日复一日经受死水般的循环,直到被压榨地连灵魂都泯灭,消失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云洛看着他们,依稀能辨认出是在王府的老人,看来他们也没能逃出那场大火,也不知是谁那样狠心,将人杀死不够还要将他们困于地下。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对要扶着自己的时浔殊摇了摇头,时浔殊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了一旁。

    云洛直到现在挽回不了什么,可是起码,她也要做一些她应该可以做的事情。

    她要将他们可能的来世还给他们,将他们从这黑黝黝的地下解放,让曾经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有重新面对阳光的可能,让这罪恶大白于天下,将那可恶的纵火者伏诛。

    云洛笑了笑,整理了自己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更端正一些,然后背对着那罪恶的花池,对着那些游魂行了记忆中人间的大礼。

    一切无言。

    游魂们摇头晃脑,像明白了云洛的意图,自发地簇拥到了一起。

    “剑来!”

    一声轻呵,微雨剑在她手中显现,其间游离的缕缕红痕好像鲜艳非常。

    云洛将刚恢复的精纯灵力注入剑中,转身跃起,抬手间劈、斩,剑身嗡鸣作响,花池间水花溅起,数道水帘乍现。

    她冷眼看着水池涌动,手中的剑势不停,剑气直直地冲向那些妖异迷人的花盘。

    说到底,任“无名”带来多少罪恶,也不过是花一捧,娇嫩柔弱,既肆意蔓延,使无辜者丧命,助纣为虐,那斩断便是。

    周围的花香弥漫地更浓,森森地摇摆,像是艳鬼呼唤着求救挣扎。

    可是在这里的除了一堆毫无神志的游魂就是两个体质特殊的修士,终不过是徒劳。

    池面渐渐平静了下来,水波潋滟,花盘破碎枯萎,枝茎弯折,一副惨败景象。

    随着“无名”花被破坏,蕴含在花中的生气也缓缓地溢出,点点光芒散落到游魂心脏处,各归其位。

    云洛喘着气,颜色苍白,发丝凌乱,不得已用微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尚且稚嫩刚修复的身体还不能承受这般大的损耗,有些隐隐作痛。

    时浔殊在一旁看着,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这场屠花之中,只是见云洛有些吃力时,才上前搀扶着,努力当好一个背景板好拐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无人多年的贤恭王府地下会有这么多骇人的东西,但想也知道,这定与贤恭王府惨案的幕后之人脱不了关系。

    有些仇,只能自己报,况且,发泄一些也好,总不能憋坏了。

    他向来这样,待周围的一切漠然,唯有望向少数人的眼神温柔,且无条件支持。

    “小郡主。”

    “郡主啊!”

    “明安小郡主。”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亲切非常。

    那些游魂已经拿回了自己的灵力,恢复一些神志并不太难,但也仅仅一些罢了。

    听见那些呼唤,时浔殊能感觉到手下的身体有一些僵直,他侧脸,只看见了姐姐紧紧抿住的唇,因为用力,淡粉的唇色有些发白,像跌落的桃花瓣,摇摇欲坠。

    云洛握住微雨剑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只是发出了闷闷的哽咽“嗯。”

    这时,一束大一点的光没有像别的生气一样四散开来,而是悠悠荡荡地向面前一片狼藉的水池而去。

    莹莹的骨架破水而出,破履烂衫。

    黎慕笙的面目隐隐显现,微笑着看着相互搀扶的两人。

    云洛眼睛睁大,不自主向前迈了一小步。

    “乖女儿,好好的。”

    “可惜,没看见你娘,她知道了又该说我了。”

    话音未落,身形消散。

    魂魄们悠悠地向上飘荡,逃出了灰暗,升向人间。

    只余下一池夜寒。

    月光照不到这地底,可终归等到了未归人。

    火逆风起,搁置许久的贤恭王府又迎来了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这次,过去的一切都被吞噬在了火焰中。

    只不过,终究还是缺少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个圆满的、血债血偿的句号。

    终有一日,她会用那些罪恶者的血告慰无辜的亡灵。

    水面上的火光映在云洛的眼底,连成了一片冰冷的焰火,吹响了无声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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