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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晋宁?”还是儿童的云祁眨巴着大眼,他细细抚摸上手里的那方丝帕,在手帕角上,那处还有个绣下的名字,丝帕用几色不同的黄颜线绣制成了桂花的式样,周围点缀绿叶,他瞧了许久,手帕的样子新鲜,可不像娘亲经常佩戴。

    “小少爷”奶娘的声音从外面的长廊上传来,由远及近,他赶忙低头,蹑蹑地钻到桌子底下。

    房间门开着,奶娘熟悉进来,看过屋里一圈,她找到正躲在梳妆桌下,拿着手帕怯生生看向自己的云祁,奶娘笑笑问:“小少爷躲在这里,是觉得奴找不到你?”

    这么快就被奶娘找到,云祁从桌底下钻出,看见奶娘伸手是要来抱自己,他往后退了退,缩缩身子,弯腰从奶娘的手下逃走。

    他这年纪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一刻都停不下来。就像只撒欢跑的野兔,整天蹦跶,一会子照看不到,他便不晓得是跑去哪里。奶娘总觉着他这样子淘气,肯定会弄伤自己,所以常常看住,可这般被人给精细看护,有想去探索的地方都去不了,云祁自然不远。

    那小腿肉乎乎的,摇摇晃晃地就跑去前面。路过长廊,他看到有侍卫过来巡逻,人家和他打招呼,他肉脸上挂出灿烂的笑容来与他们回应。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个身穿青色衣裳的人将他拦住,云祁跑步踉跄,直直撞到那人腿上。

    他也不哭闹,拍拍屁股上的土灰,揉着有些发痛的额头,抬高头想看这人是谁,谁想那人也正低头看他。少年清澈的眼睛,逐渐长开的俊朗模样,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容,仿佛是春日那热烈的阳光洒下心田,明亮温暖。

    “阿兄”云祁欢喜喊着,伸手就要兄长来抱。

    少年弯腰将他抱起,让坐在手臂上。和父亲那坚实有力的手臂不同,兄长的手上更多带着几分柔软,云祁单手环过,搂住兄长的脖颈,不让自己摔下,另一手还抓住那块丝帕把玩。

    云扬落目,看到他拿在手里的帕子问:“怎么有个帕子,又是你从哪找出来的?”

    “娘亲房间”云祁脆生生应道。

    “又去翻娘亲房间了?”云扬刮下他的鼻头,指尖软糯的触感,肉乎的鼻头上还带着他方才跑过来时出的薄汗。

    “帕子娘亲没用”云祁说道,两条小腿晃动,他对兄长说,“找娘亲,问帕子”

    云扬故意吓唬他,“去问娘亲,就不怕她打你屁股”

    “晋宁,这是晋宁的帕子,娘亲不打我”云祁指着手帕那处的名字,在他现有的认知里,但凡写上名字,那东西就是这写名字的人了。既不是娘亲的东西,那娘亲也就不能打他。

    云扬也注意到那,看帕子崭新,上面的折痕还是明显,都没有擦拭或者被使用过的痕迹,他想这应该就是母亲念在口中,时常要提及的那位至交好友所赠。

    可是看到云祁这般的好奇模样,他圆溜溜的眼睛仔细看着你,深色的瞳仁当中好似蕴藏着满天星辰,揣着那一份欢喜,藏着那一片纯净的天地,没有被世俗纷扰,只有无尽的欢乐同惊喜。他瘪起小嘴,像是与你撒娇,云扬无奈笑笑,抱着他去找母亲。

    近来初秋,过去的风里也带上几阵清凉。尾风轻轻摇动院子里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音。青漪坐在院子里,她安静的,手边放着一盏温茶,只是默默的看向面前的那几株花树。偶尔,从这院子头上,还飞过去一两只落单的鸟儿,留下清脆的鸣叫声,似为这方院落带来几些生机。

    “竟然有桂花盛开”云扬说道,未入院中,他便闻到这处清淡的香气,浅浅的,散在这方院子里。

    突然的声音打破她的安静,青漪转过身,看到是他们两人,她答,“是啊,又见着一年秋天”

    “那今年,母亲和她是能见到了吧”云扬问着。他在青漪对面坐下,怀里的云祁总要乱动,险险抱不稳,手腕也有些发酸,担心会把他摔下,云扬赶紧让他下来。

    青漪叹了声气,面上浮现苦恼,可惜道:“她刚才来信,边关急情,将军赴前线小月都不曾给家里回信,她担心夫君会在边关受苦,所以今年就不便过来”

    云扬想了想问:“这场战打了得快四年吧”

    青漪点了点头,看到他说:“是啊,打这么多仗,最后吃苦的还是底头百姓”

    云扬道:“若有一场仗能换来几十年安宁,那这仗也应该打”

    青漪却与他有不同的想法,“你所以为的安宁,也可能是人家在蛰伏,就像冬眠浅睡的熊,在漫长的冬日里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春天到来,伺机跃起,给予你最要紧的一击”

    看着母亲投来严肃的目光,云扬缓慢开口,“我更想把他变做能为我所用的熊”

    他这意气风发,张扬肆意的模样,那所有摆在他面前的拦路险境,都能被他给轻松破解。

    谁说儿郎就得循规蹈矩,女子只能闺阁绣花。

    青漪提醒道:“那你一定记住,用前可要将他们的爪子剪了,这样才不会伤到自己”

    云祁抬高头,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他们说的自己全听不懂,但是熊,他之前见到父亲的尉官从跟车笼子里拖出好大一只棕熊,说是在回来路上,这棕熊发了凶性的要来袭击他们,十几人想了办法才将这熊治服,觉得皮毛能用就带回来,看能不能让工匠给制成皮袄,冬天寒冷时好用。

    那熊丢在地上,是比他的人还要高。

    “不要熊,祁儿怕熊”云祁摇着手,赶紧往兄长的怀里去钻。

    青漪见到他这样子,来了逗乐的兴趣,“熊都害怕,还是不是男子了”

    “是”云祁怯生生回答。

    青漪道:“是就出来,同娘亲一道去山上打熊,等冬月给你制件暖和袍子穿”

    “不要”他果断拒绝,小手紧紧拽住云扬的衣服,露出的眼睛警惕看着母亲,就怕母亲过来将他从兄长这里带走。

    “没有熊,咋们也不去那山上”云扬笑笑,轻手拍在云祁的背上好声哄了会他,又道,“你不是有事情要找母亲吗?”

    “什么事?”青漪问。

    想到事情,云祁从兄长的怀里出来,拿着那被他一直抓紧的手帕,他跑到母亲面前好奇的问:“娘亲,这手帕上的晋宁是谁?”

    青漪接过他递来的手帕,看到上面绣的桂花图样时,展颜笑笑道:“这是娘亲出嫁之前的好友所赠”

    “那怎么是桂花?”云祁接着问。

    “何须浅碧深红绿,自是花中第一流”青漪道,她看向云祁,也多亏他将这手帕翻找出来,如今院中的桂花树已开,再用上她这方手帕倒更添风情。

    “四时的花季各有不同,每季用一方手帕,等用完她赠的这十二花色后,她就回来北隅同娘亲小聚,再送上下次的十二花色”

    “十二花,那是三年”云祁仰着头看向青漪。

    “是啊”她答。

    云祁问:“娘亲你用哪一块了?”

    “正要用你拿出来的这块桂花啊”青漪把人抱起来,走到那桂花树下,“闻闻,可香吗?”

    “嗯,香”云祁应道。

    *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透过窗户,云祁望向庭院。

    那道小路幽静,只是几个小厮停在门前洒扫。他看着院里的那两株桂花树看得出了神,分明不是在桂花盛开的时节,可这院子里却有许多含苞绽放的桂花,金色的花蕊,花枝迎风而展,似在欢迎谁的到来。

    小路上出现两个身影,由远及近。男人挺拔的身子,样貌堂堂,锦衣华服,下颌还留着几些胡须,举手投足间的稳重和威严,打远瞧了都让人敬佩。而走在他身旁的那位夫人,风姿绰约,穿着大方得体的蓝色长裙,裙摆缝合青竹与懒,挽着夫人常用的发髻,等两人走近时,她还微笑的同云祁致意。

    云祁看到面前的两人,心里虽然清楚这两人的身份,只是他的面上却依然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那般茫然,表情错愕的看向来人问:“两位可是盛将军和晋宁郡主?”

    “嗯”男人点了点头,他习惯性的用目光将云祁从上到下全都打量个遍。看来的那双眼睛就像是经历了岁月磋磨的宝剑,刀剑锋利可是准确,能洞察人心,看透他一切想要伪装起来的谎言和虚假。

    被这双眼睛看到时,云祁会有紧张,他脸上的表情错落一瞬,但静一会,他镇定心绪,认真的抬眸再对上这双眼睛,望见他看来的视线,交错当间,视线里的纷争悄无声息,两人都如同森林中那警惕的野兽,担心会有同类来侵犯自己的地盘,直直看向彼此。

    云祁丝毫不躲,看出他眼底想要的试探,直面迎接上去。

    两人相互试探,旁边夫人的哭泣声音打破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她看着云祁的模样,那与旧人相似的容貌,想起那来不及看见的一面,心中懊悔,又带着几些气恼,她哽咽:“孩子,你受苦了”

    避开盛将军那看来凌厉的眼神,云祁望向晋宁,温和的道了句,“郡主”

    晋宁看着他,虽然有外衣遮挡,只是身上那被包扎的伤口依然抢眼,眼角的泪珠滚动,正要哭泣时,盛将军掏出身上的手帕,替夫人细细擦拭。

    也是他拿出的这块手帕,上面绣着母亲之前常用的十二花色。

    见到他盯住自己为夫人擦拭的手帕,盛将军问:“小公子在看什么?”

    察觉自己的失态,云祁歉声道:“抱歉,我看见这方手帕,不由想到母亲从前也是常用这方帕子的,那花样还是郡主您为她绣制”

    “你的母亲喜好兵械,似这类绣花和女工的她向来不懂。我出嫁前,她曾亲手铸铁,复锻炼做出把匕首赠我,只因担心我会被婆家搓难”说到从前,晋宁看着自己手上的丝帕,这手帕的颜色有些陈旧,绣样也都老了,只是看到底下那扭歪,针脚粗糙的名字时,她沉静两秒,刚才止住的眼泪又积蓄在眼眶当中,视线也被水雾遮起。

    “这帕子还是我与你母亲一同绣的”她抓紧手帕,手上哆嗦,“原本有两个,一帕绣上我的名字,给了你母亲,另一帕是你母亲的名字,给了我”

    “夫人”云祁淡淡开口,似在安慰,“那匕首您还留着吗?”

    晋宁点了点头。

    “可能给我看一眼”云祁问,他无奈笑说,“我逃出来时,身上便只有父亲给的这枚玉佩,至于母亲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想回去取来一件留作念想,可惜府邸也被烧了”

    “自然是在的”晋宁止住哭泣,他吩咐婢女去将她房间柜子里的那个上锁的盒子取来。

    云祁感谢,对上晋宁看来关切的眼神,那如同夜半柔软的月光,轻轻落在他的身上,充盈着呵护和关爱,这样温柔的眼神他是好久都没看见,

    倘若母亲还在,那看见他时也应该如此。

    婢女回来的很快,她拿着个表面已经斑驳的木盒。棕红色的盒子,光滑的盒面上是被时间磨去了他原本的光泽,只留下深浅不一的木质纹理,旁边有几道小的裂缝,晋宁接过那只木盒,伸手在面上细细的抚摸,她小心打开,一阵陈旧的木料香味钻进鼻中,掺杂霉味,放在里边的那把匕首,轻巧可容易一握,刀身细窄,刀柄上还刻写复杂的纹路装饰,银亮的刀身,底头还刻上母亲的名字。

    看着这把匕首,晋宁笑笑,似在追忆从前往事,“母亲在生我时便难产而去,父亲觉得是我害了母亲,自小也不待见我,是你母亲常来家中同我玩耍,这才解了我少年时期的孤单。她喜好武艺,长枪棍刀,哪样兵器本事都比男子厉害,我们曾讨论过,要为男子应该如何,你母亲只说了八个字,上阵杀敌,自在逍遥。我同盛昌的婚事是陛下指的,关系两家。我出嫁那年才十三岁,身上又没一星半点的本事,你母亲是怕我嫁过去夫家会看不起,便给我做了这把匕首,还教给我几招可用的防身技巧”

    接过那把匕首,看着刀刃上的亮光,木质的手柄已经磨旧。

    “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顶好的人,还有你兄长,那般年纪,可惜”晋宁说着,话停在这一句上。

    盛将军也看着云祁,感叹道:“生在皇家,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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