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胡说什么？”

    大夫转过身，径直走过跪在地上的那个黑影身边。

    他在桌边坐下，拿出一方手帕擦脸。

    “现在我是陵阳城里的大夫宁无尘，心怀济世之愿，手无缚鸡之力，可不是什么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捕风使’。”

    那黑影跪在原地，不敢擅动。

    捕风使是出了名的性情飘忽，难以捉摸。只要在他面前说错一个字，便会立刻命丧当场。

    宁无尘放下手帕，此时他的容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整个人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

    在手帕的擦拭下，他的眉心露出一颗此前被他用易容之术抹掉的红痣。

    他不再是那个看起来泯然于众人之间温和大夫，眉眼之间多了些看似天真的残忍，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邪气。

    他打开桌上的药箱，从中拿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细白绢布。他将白布层层展开，最终露出了被包裹在里面的那根沾了血迹的银针。

    “让我看看你是谁……”

    宁无尘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玉制小瓶，将瓶中的无色液体倒入桌上的空茶杯里，而后又把那根沾了血的银针放入茶杯中。

    那银针刚一入茶杯，粘在银针上面那已经干透了的血迹便迅速扩散开来。红色的涟漪在白色的茶杯中荡漾开来，如同银针上的那些血液重新拥有了生命一样在热烈地绽放着。

    但是那些红色在绽放到极致之时又迅速消失，杯中的液体又重新变回透明。

    “你过来。”

    宁无尘轻声说着。

    “说你呢，过来。”

    跪在地上的黑影犹豫许久才确认宁无尘是在对自己说话，连忙起身来到他的身边。

    没等黑影开口，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两滴鲜血落入了那盛装着无色液体的茶杯之中。

    那黑影只感到剧烈的疼痛从脸庞传来，他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只摸到了满手鲜血。

    “反正你也听不见我说的话，那只耳朵留着也不过是个摆设。”

    宁无尘拿之前包着银针的那块细白绢布擦拭着手中短剑上的血迹，也不管身旁黑影的惨叫，目光落在桌上的茶杯中。

    这两滴属于黑影的鲜血落入那一汪无色液体之后，也如同之前的红色一样逐渐消失。但是当这两滴血完全消失之后，茶杯中那一汪无色的液体却逐渐显现出了颜色。

    起初是极清极淡的山岚色，之后逐渐转浓，从绿波到青楸，从苍葭到翠微……最终变成一汪深得发黑的碧绿色。

    “这毒的主人是……天音使……”

    宁无尘看着茶杯中的液体，突然狂笑起来。

    这算是意外之喜吗？

    竟然让他再次遇见组织里的叛徒。

    “听着！”宁无尘突然收了笑，站起来踢了在地上捂着耳朵打滚的那个黑影一脚，“告诉他们，天音使现身陵阳城，就算把整个陵阳城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是……是！”那黑影立刻应道，随后撞开医馆大门逃命似地离开了。

    宁无尘看着被黑影撞开的大门，只一挥衣袖，大门便被无形的力量所关闭。

    他又坐回桌边，看着桌上那杯绿得发黑的“茶”，嘴角含笑。

    自己还真是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

    宁无尘已经在陵阳做了很久的大夫。

    陵阳是进京的必经之路，是京城的咽喉要道，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他早早就来到这里落脚，就是为了在这里布置自己的势力，将整个陵阳城掌握在手中。

    其他人只知道为了京城里的那位“主子”拼死拼活，根本没有人想到在那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地方。

    一群蠢货！

    这千仞卫的势力遍布天下，整个辰国都在雄鹰的翼展之下。

    既然已经有如此势力，他又为何非要为别人做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固然是世人所求。但是真正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却没有一个想要就此停下脚步。

    为何不能让那“一人”消失，真正走到万人之上，无人之下？

    他的“主子”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想的。

    宁无尘在“一人之下”的这个位置做了太久的千仞卫捕风使，久到他自己都已经无比厌烦。

    让他走出第一步的人，是韩洌。

    韩洌盗取千仞卫机密后叛逃，主动请缨抓捕他的人正是捕风使宁无尘。

    宁无尘带领千仞卫数十精英于陵阳北郊围攻韩洌，在韩洌濒死之时，宁无尘将其他人尽数斩杀。

    ——“韩洌力战千仞卫数十精英后身死，尸骨无存。”

    宁无尘以此回报“主子”，暗中将韩洌藏匿起来，只待韩洌伤好之后便以救命恩人之名骗韩洌说出千仞卫机密。

    他便可以此机密控制千仞卫，将“主子”从九霄之上打入黄泉深处，自己成为辰国幕后真正的“主子”。

    按照宁无尘的计划，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发展下去才对。

    但是围攻韩洌那一夜，宁无尘解决那数十名千仞卫精英之时，韩洌却被偶然出现的蒋月岚带走。

    宁无尘慢了一步，于是之后的计划便全盘落空。

    好在他之前长久的经营并没有白费，他以大夫的身份成功接近韩洌。他仍然可以等韩洌醒来便问出机密，继续走向万人之上，无人之下。

    可是他没有料到，韩洌失去了记忆。

    原本宁无尘打算问出机密之后就杀了韩洌灭口，韩洌失去记忆反倒给了他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也是在亲自诊视过韩洌之后，宁无尘才知道原来韩洌身上中了毒。

    在围攻韩洌之时，韩洌中了那些千仞卫精英的毒。

    这种毒宁无尘完全没放在眼里，因为这些精英都是他的手下，他当然有解药。

    但是他却发现，韩洌身上还有另一种毒。

    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毒。

    可是据他所知，韩洌自幼便进了千仞卫，从来也没有任何中过毒的记录。

    更奇怪的是，韩洌身上的两种毒居然互相制衡，保持了一种让他不至于致命的微妙平衡。

    韩洌的失忆，也许就是与他身上的毒有关。

    于是宁无尘只能继续做陵阳城的大夫，想办法查清楚韩洌身上的毒，让韩洌恢复记忆，说出机密。

    只是宁无尘越是调查韩洌，就越是觉得他的身上有许多谜团。

    千仞卫的记录中只写了韩洌自幼便进了千仞卫，但是却根本没写他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以几岁之龄进入千仞卫。

    同样千仞卫的记录中也没有写韩洌在进入千仞卫之后归属于哪位特使之下，执行过何种任务，任务结果如何。

    韩洌像是游离于整个千仞卫的系统之外，无法找到他在千仞卫之中的任何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无法找到他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韩洌这次盗取机密后出逃，也许这世上，这千仞卫中，根本没人知道有“韩洌”这个人的存在。

    这是宁无尘第一次发现，原来千仞卫之中还隐藏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宁无尘暗中监视了韩洌很长时间，他想要通过韩洌自身的行为来寻找一些也许能够判断韩洌身份的蛛丝马迹。

    但是韩洌似乎真的完全遗忘了过去的一切，他完全成为了蒋月岚的暗卫，一直在做一个普通的暗卫该做的事情，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千仞卫有关的举动。

    于是宁无尘给韩洌平静的生活制造了一些“突发事件”。

    宁无尘找人去绑架蒋月岚。

    那些草包当然没办法在韩洌的身边掳走蒋月岚，真正动手的人正是宁无尘。

    他故意给韩洌留下了线索，让韩洌一路找到蒋月岚和那些草包所在之处。

    草包们当然不可能是韩洌的对手，所以宁无尘暗中助了其中一人一臂之力，砍伤了韩洌的手臂，露出了上面的飞鹰刺青。

    江湖上无人得知“千仞卫”之名，但是无人不知这块飞鹰刺青。

    宁无尘以为韩洌在看到刺青之时一定会动摇，会露出破绽。

    但是他失算了，韩洌并没有对自己手臂上的飞鹰刺青表现出任何兴趣。

    韩洌一如他所料地杀死了所有人，这确实是千仞卫的作风。

    不过宁无尘却没有料到，韩洌居然会为了不让他自己的过去连累蒋月岚而选择自杀。

    以前的韩洌会窃取千仞卫的机密后叛逃，在面对数十千仞卫的精英之时拼死反抗。

    如今的韩洌却只会一心求死。

    这下宁无尘完全相信韩洌确实完全失去了记忆。曾经的千仞卫韩洌确实是消失了，如今存在的只是蒋月岚的暗卫韩洌。

    最终这件事成为了韩洌和蒋月岚俩个人之间的秘密。

    只是蒋月岚还以为是自己逃过韩洌的监视，韩洌也将那些贼人全部杀死灭口，所以也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有宁无尘的存在。

    千仞卫捕风使需要处理的事情无穷无尽，就算韩洌身负千仞卫的机密，但是宁无尘也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反正如果千仞卫中真的有人查到韩洌的存在，最终这条消息也一定会到他捕风使的手中，想要隐瞒韩洌的存在易如反掌。

    只是宁无尘没想到，在韩洌身上居然还能够出现第三种毒。

    这第三种毒便是来自千仞卫叛徒，也是另一个凭空消失了存在痕迹的人——天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