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适可而止。”朗朗似玉击之声，落落如泉石相撞。

    徐亚章循声转身，惊讶发现说话之人竟是那个低头看帛的冷面青年，说完他站起身，身量极高，长腿一迈，走到尊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冷冷开口道：“徐大人，所来何事？”

    不是说那萧衍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吗？

    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冷傲俊美的青年人？

    外部传言为何是那般？

    徐亚章心中正纳罕，不想那双丹凤眼直直落过来，似有重量，暗含杀气，他不由得哆嗦一下，敛容正言道：“我皇见将军有超世之才，特许以清河郡主，愿结两姓之好、得河山太平，故遣使前来。”

    意思就是希冀通过联姻让萧衍退军。

    清河郡主名不见经传，如今大军士气正盛，单一个女人就想让他退军，萧衍冷笑，“若我不愿呢？”

    “云阳和灵宝两城陪嫁。”徐亚章上前一步，紧接着说道。

    萧衍眸光一闪，如今大军雄踞南华，距离洛都六百里，云阳和灵宝正在其间，其中灵宝距离洛阳不足三百里，相当于让了南华与洛阳之间一半的土地，好大的手笔！

    但那又如何？探子已探明，大魏刘全虽除，但雍王和福王两王对峙，内里一团乌糟，正是进攻好时机，不用联姻，他也可以攻下这两城！

    正要开口，萧衍却看见有侍从静悄悄地进来报信，坐在右下首的军师公孙明将侍从招到身旁，读过信后面色凝重，抬首对他微微摇头，却是让他不要彻底回绝。

    发生了什么？

    萧衍心头微重，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对徐亚章说道：“徐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来人，带徐大人下去休息，此事容后再议！”

    竟是避而不谈，徐亚章心中大忧，陪嫁两座城池这萧衍都未动心，其所图甚大，他还想开口，一直站在右边的左修跳出来，直接将他拉出了大帐，“我来带徐大人去休息。”

    萧衍见两人离开，开口问道：“军师为何摇头阻我？”

    公孙明眉头紧皱，站起身走过去，递密帛给他，“主上，近日连绵大雨导致渭水决堤，绵延千里，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徐姑娘已率先前往，当务之急是速速救灾，安定后方！”

    “什么！？”坐在左边的左将军王大石和右将军章青云唰地站起来，惊呼出声。

    “军师有何良策？”萧衍探身向前，出声询问。

    公孙明跟随萧衍三年，知道他一直在寻找一黄衣女子，如今年愈二十仍未娶妻便是如此，如果没有这一场秋洪，他定然不会答应这场联姻，但他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一人与万人孰轻孰重，萧衍心中分明，因此这次联姻不仅是退兵的好理由，还可以趁机获得物资救灾，同时也可以给他正名，让他彻底成为秦州的王。

    可谓一石三鸟。

    “接受联姻！原因有三：秋洪泛滥，后方不稳，必然退兵，可借联姻之名，此其一也；大魏陪嫁两城，两城皆富庶，可得粮草赈济灾民，此其二也；主公起于微末，虽坐拥西北，然名未正言未顺，借此机会可正名得封以图后进，此其三也。”

    萧衍剑眉拧起，幽深的眸子似有涟漪动荡，薄唇紧抿，他忆起了那个初冬，但那个女子的身影随着公孙明的话语越来越淡，等公孙明说毕，那双黑眸已如一座平静的深潭，他站起身，三人目光切切。

    “联姻之事军师负责，迎亲队伍三日之后出发！”

    *

    秦州府城凤安。

    太阳刚挂上树梢，一夜未睡的萧衍满身郁气，正门前下马后，快步走向府内书房。

    清早从渭水边连夜赶回来的左修正在等他。

    半月前他下令隐瞒了渭水决堤的消息，答应联姻后大魏那边很快颁布了册封侯爵的圣旨，如今他已是秦侯，并速度接管了云阳和灵宝两城。

    等大魏得知秦州洪灾的消息想收回两城时，萧衍已夺得了两城的实际控制权，无任何转圜之地了。

    此刻他刚从府城大狱出来，最近因等着大魏郡主抵达，他只能滞留凤安，索性全权负责钱粮筹措。

    不想城中大户敬酒不吃偏吃罚酒。

    他一怒之下斩了赵李两个豪族，凶名远扬，威慑住了众人，才筹出了救灾用的钱粮，让左修运往了前线。

    但没想到这一斩竟牵扯出北地的戎狄一族，昨晚他在大狱亲自审讯，赵雷负隅顽抗，他直接一剑结果了他，身上沾染上了血迹，浓重的血腥气让他的心情更加不明朗。

    在书房等不住的左修出门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子的萧衍。

    他知道萧衍在外的凶名并不是空穴来风，立时收了脸上的不正经，小跑向前，将手中记录好的折子递给他，然后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回道：

    “此次灾情涉及三城十县，粮草抵达后我跟着徐姑娘一一走遍了各个县城，将受灾百姓向南迁移，发放赈济银和安家银，允其开荒安居，但还有部分流民北逃，我先让徐姑娘回凤安了，往北来的这部分流民我今日离开再去安置。”

    渭水南是崇山峻岭，人迹罕至，但因为地势高，受灾影响不大，往南安置确实是个好办法。

    萧衍听完后眉目舒展了不少，他拍了拍左修的肩膀，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衣角的凌乱，开口说：“不错。先去好好睡一觉，现在不急这一天半天。”

    “属下遵命。”说完左修就要告退，转身之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却见管家李策带着一众举着托盘的侍女急匆匆地过来，托盘上大红的喜服分为显眼，他都忘了大魏郡主已经启程多日，算来也该到了，既然是大喜之时，那此事稍后再禀吧，如此想着，左修转身退去。

    “侯爷，清河郡主车架已到凤安外三十里处，今日就能抵达，府内我已安排好了，公孙先生特地叮嘱您要出城迎亲，这是您的喜服。”

    李策做事总是一板一眼，萧衍疲累地捏了一下额头，抬头一看，发现府内果然张灯结彩，处处贴囍了。

    “放到书房里。”

    现下时日还早，下午出发不迟。

    到了书房，等李策等人退去后，萧衍看完左修的书帛，没有再去休息，反而从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副画。

    画上是一个黄衣女子，但却是背影。

    手法略显粗糙，然而仍能看出女子气韵天成，定是绝代佳人。

    佳人难寻。

    或许终生不可得。

    萧衍心中酸涩，卷起书画，他知道公孙明让他出城迎接是为了彰显重视，但他根本不在乎那清河郡主姓甚名谁，她不过是他为了渭水两岸百姓暂时娶回来的权宜之计罢了。

    萧衍所想顾云夏丝毫不知，此刻她烦心的是另一件事，眼见就要到凤安，不想马车车轮陷在了淤泥里迟迟拔不出来，只能下车等待。

    这一下车，就见温少言从前面过来。

    此地空阔，绿野绵延，只道旁有棵繁茂柳树，站在树下的顾云夏避无可避，启程后的十几天两人终于打了照面。

    顾云夏容貌出众，但一向不喜奢华，装扮清淡，此刻是一袭深绿，青丝轻轻挽了一个百合髻，从左肩分下一缕做少女装扮，亭亭玉立。

    任谁一看都以为她只是一朵秋野里随风摇摆的黄花，却想不到内里竟是极具主见的傲寒冬梅，温少言眼中满是疼痛，做到她面前，强颜欢笑，“云妹，你终于肯见我了。”

    “少言哥哥，事已至此，我们唯有向前。”

    温顾两家交好，顾云夏随父出征之前和温少言也算是青梅竹马，因而再次回到洛都，她并未反对温家的提亲，但风云变幻，世事难料，温四公子名满洛都，顾云夏却已丧父看尽人世艰难，有了另一番志向。

    “不，云妹妹，我们还有机会，我带你走。”温少言急切地拉住顾云夏的右手，“一路过来，你也看到那萧衍并非良人，其治下官吏腐败，此次渭水决堤影响民众万万千，一路流民无数，再加上他以前就是一个乞儿，如今有了些势力，只知道打打杀杀，如何会珍你护你？”

    顾云夏抬眼远眺，这是一片还未显露秋迹的绿野，风过留痕，远远能看到有农人劳作，天下百姓想要的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她收回目光，推开温少言的手，“天下之大，若战乱不平，我心不安，舍我一人，护洛都平安，有何不可？”

    虽是疑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此次温少言主动请缨护送顾云夏出嫁，她就知道两人必然要说清了。

    “可——”温少言刚开口，那边的侍从过来通报说车轮已经拔出来了，可以启程了，顾云夏便直接回了马车，他未尽的话只能咽下。

    顾云夏身边只带了连碧一人，出门的时候雍王给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女，染春，方便传递信息。

    马车刚刚启动，染春就进来通禀说，侯府派人过来安排车队在十里长亭处休整，届时秦侯会出城迎亲，顾云夏需要在那里换上嫁衣坐上花轿，同秦侯一同进城，最后在侯府拜堂成亲。

    午时刚过，顾云夏一行人便到了十里长亭。

    这里有一座古亭，应当是人们送别之处，后面官府便在此处设置了凤安出来的第一个驿站。

    顾云夏等人休整了一番，她便换上了嫁衣，等待萧衍到来。

    两人立场不同，彼此定怀有戒心，但她此行还有探查之目的，势必要获得他的信任。

    顾云夏决定先顺着萧衍，熟悉情况后再做其他打算。

    没想到这一等，等到了天色将暮，都未见萧衍身影。

    “连碧，你出去问问怎么回事？”顾云夏吩咐身边的连碧道。

    连碧出门后，走到院前，发现温公子正和一瘦削的中年男子争辩，这个中年男子她认识，正是接待他们的侯府管家李策。

    她走近了听，才知道萧衍本已出城而来，路上却得了什么消息，突然折返，听到此话温少言被气得不轻，李策却还要苦等。

    了解了这般情况后，顾云夏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连碧，染春，吩咐下去，不等了，起轿入城！”

    吹吹打打，花轿出发。

    凤安百姓虽知道秦侯要迎娶大魏的郡主，但不少受灾流民流落到了凤安来，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抢劫了不少百姓，加上最近城内菜市口日日都有人头落地，人们担心自身安全，又畏惧萧衍凶名，只对迎亲队伍逗留观看一会儿，猜测萧衍为何不在，便不再多加观望。

    因此一路并未太多阻碍，花轿还算顺利地进了侯府。

    侯府却是热闹非凡，萧衍虽不在，但上门观礼的人却不少。

    “郡主，奴婢观察了一番，多是一些文官豪绅，未见武将。”染春进来喜房，在顾云夏耳边悄言道。

    “知道了，出去吧。”顾云夏答。

    什么事绊住了萧衍，武将竟都不在？

    夜色浓重，前院都没了声响，独自坐在喜房的顾云夏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夹杂铁甲碰撞之声。

    “吱呀”一声门响，有人进来了。

    萧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