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发老臣在旁重重的一咳,想提醒皇帝,君无戏言。

    哪知皇帝对他的提醒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旁观着姐弟二人的反应。以他之见,这姐弟两人,姐姐可比弟弟有意思多了。

    皇帝当然不会拿自己的信誉去开玩笑,随意找了一个借口道:“并非陈奎做错了什么,实乃朝堂容不下他,皇后容不下他,朕须得给皇后一个交代,就算是想救他也不能呀。”

    李素萍短暂的错愕后,又恢复了镇定,道:“如果圣上非要处死陈奎,我姐弟三人自然是无计可施。升斗小民怎抵得过滔滔皇权?只是圣上您难道不想做一个千古明君,流芳百世吗?”

    “这与朕想不想做个明君有什么关系?”皇帝纳闷道。

    “圣上既然想做个明君,又怎么可忍得了滥杀无辜大臣的污名?”李素萍条理分明道:“陈奎所涉的案件既未经查证,那就说明陈奎尚且无辜,既是无辜之人,又有何罪过?圣上要是强行将他问斩,岂不就是滥杀无辜?”

    “姑且不论朝中其他大臣如何作想,就单论这件事若是被史书记录下来,千百年后的后人定会质疑圣上的做法,圣上还如何做得了尧舜之君?”

    “明君偶尔也会犯错。”皇帝识破了她的计谋,见招拆招道:“只要大体是好的,些许瑕疵亦无伤大雅。至于史书,朕不让他们写就是了。”

    “圣上对自己的要求都如此之低,民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李素萍冷笑着讽刺道:“可圣上真的觉得自己的帝业已经功盖唐宗宋祖,足以称贤称德了吗?真的觉得在自己的治理下,当今天下已然是海清河晏,太平盛世了吗?”

    此言一出,白发老臣立刻出声呵斥道:“放肆!小小民女,怎么可如此和圣上说话?!”李凤鸣也是惊恐万状,他姐姐这是不要命了吗。

    皇帝被她刺得脸色一沉,强压住脾气,制止住白发老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圣上可曾走出这皇宫四处看看?在您看不见的那些地方,富者仗着权势的庇护无度欺压农民,贫者走投无路,只能典儿卖女换口粮吃,官衙里贪官污吏高踞,朝堂上满是酒囊饭袋,还有无数像我这样被迫成为娼妓的女子,圣上您敢问心无愧吗?!”李素萍撇开李凤鸣的阻拦,用力的握紧拳头道。

    这么一用力,她背后的伤又裂开了,血色渐渐渗透出衣物。

    上首皇帝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李凤鸣唯恐自己姐姐会激怒了他,连忙轻扯姐姐的衣袖,低声唤道:“姐……”

    李素萍却不理会他,继续掷地有声道:“不瞒圣上,我姐弟俩的父亲也曾金榜题名过,只因他不愿趋炎附势行贿讨官,最后才落得凄凉病逝。我父若不病逝,我姐弟二人又怎么会一人困陷青楼,一人流落至天涯?今日又怎会立于此处诉冤?”

    “而今日的陈奎,同样无错无过,圣上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他。朝外尚未太平,朝内忠臣喋血,这样的圣上如何还能称得上是贤明的君主?!”

    皇帝哑言,驳无可驳。他虚心的看向站在一边的宰相,却见宰相以眼观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

    求助不成,皇帝只能硬撑着脸面道:“你说的很对,但你说的那些事情,除了陈奎一件以外,放眼任何朝代都无法避免。朕初登基十余年,一人如何做得到尽善尽美?”

    李素萍额头上满是因疼痛而沁出的冷汗。她几近虚脱,也无力再和皇帝狡辩下去了。

    李凤鸣察觉到了她的痛苦,热泪盈眶,想要劝姐姐放弃,却被李素萍按住。

    “圣上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处死陈奎的话,那就请将民女所写得陈冤书还给民女吧……”李素萍强撑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道。

    皇帝命大太监把陈冤书给她拿下去后,李素萍手握着折子,对着李凤鸣惨然一笑道:“凤鸣,我们不必申冤了……”

    皇帝听她这一句话,还以为她是要放弃了,正待露出胜利的微笑来,却又听李素萍继续说道:“……这天下都是黑的,还要什么清白?这皇帝都是糊涂的,百姓还要什么清醒?”

    紧接着就见李素萍挺直了背,脸颊绯红,怒目圆睁,衣袖交叠,噗呲两下,将手里的折子撕了个粉碎,再随意一撒,满天飞纸。

    皇帝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喝道:“大胆!你把朕的御书房当成什么地方,是可以由着你这样撒野的吗?”

    白发老臣和李凤鸣被吓得浑身一震,连忙齐齐跪下道:“圣上息怒。”

    李素萍却浑然不惧,扶着椅子的把手,勉力站了起来,对上首的皇帝对持着:“看来圣上的肚量也不过如此,您既能拿陈奎的性命与民女开玩笑,被民女揭破之后,又何以至怒呢?”

    皇帝没想到她早就识破了自己的意图,顿时下不来台,板着脸道:“谁说朕是在开玩笑?”

    听着自己姐姐与皇上的对话,李凤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完全跟不上两人变动的矛头。

    李素萍站立的身子摇摇晃晃,李凤鸣抬头一看,却见他姐姐后背的血渍都晕染来了。

    他一急,也顾不上失不失礼,忙直起腰,半跪着扶住了他姐姐。

    李素萍有了弟弟的搀扶,稍稍站稳了些。

    她叹了一口气道:“圣上啊,你戏弄民女是小,可君无戏言,一诺千金重。若是今日圣上的这些话被传出去,天下百姓该会怎么想您?”

    皇帝一愣,片刻思索后,咬着牙道:“你在威胁朕?”

    “皇上高看小女子了,小女子贱命一条,如何能威胁得了皇上?”李素萍淡淡一笑:“民女只是希望自己能逢遇一位明君,不因惧内而偏私,不因私欲而枉法,方不负陈奎与民女弟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至于民女自己,民女顶撞了圣上,自知罪该万死,可任由圣上处置,但求圣上不因民女迁怒于陈奎与凤鸣。”

    皇帝被她气笑:“李素萍你一会说朕肚量小,一会又希望朕能开释陈奎和你弟弟,在你眼里朕的肚量到底是大还是小?”

    “圣上是天下之主,其肚量自然是海纳百川、厚德载物。”李素萍不吝溢美之词道。

    皇帝龙心一悦,开怀大笑,松口道:“既然你如此坚定陈奎是冤枉的,那朕也不可能胡乱处死他,来人呀,宣刑部尚书重审陈奎此案,给朕仔细的查,认真的查。若有一丝差错,朕就削了他的乌纱帽。”

    陈奎终于有救了,李素萍和李凤鸣齐齐松了一口气。

    “谢圣上圣明!”李凤鸣扶着李素萍跪下,姐弟俩双双朝上首的皇帝叩首道。

    皇帝倏忽又收敛了笑容道:“陈奎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李素萍你方才说你顶撞了朕,自知有错,可任由朕处置,现下如何?”

    李素萍早有准备,跪在地上便没有起身,缓缓道:“民女愿意领罪。”

    皇帝正要问她愿意领什么罪,只瞧李素萍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御书房内的承梁柱子。

    皇帝看穿了她的意图,大惊失色:“快拉住她!”他刚将话脱口而出,李素萍就已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朝柱子撞了过去。

    形势变得太快,御书房内的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李素萍已经将额头撞到了柱子上。

    “姐姐!”李凤鸣冲过去正好抱住李素萍软下来的身子,只见姐姐的额头被撞得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内里不停地淌出鲜血来。

    他手忙脚乱的想要用袖子捂住那伤口,却怎么也按不住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李凤鸣急得眼泪直掉。

    就在这时,经历过一阵眩晕的李素萍,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智,挽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凤鸣,别怕。”

    趁着自己还清醒着,李素萍又转向了皇帝那边,勉力的张口道:“民女领罪……”

    皇帝见状重重一叹,心知李素萍这是要以死谢罪,不忍她就此香消玉殒,连声命令道:“快去唤太医来!”

    李素萍眼前已模糊,只听见耳畔萦绕着不停的杂声,而她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恍若见到身穿囚服的陈奎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狼狈不堪地跪在了她的面前,一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一边泣不成声道:“陈奎该死!”

    “陈奎该死!”

    李素萍伸出最后一丝气力,想去回握住他的手,却在还未做到时,眼前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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