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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为了告别的相见2

    娄城南对这样的自己,也颇感玩味。

    他深觉心里麻木又极度疲倦。

    他以为他一生就是这样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时时给做辅警的父亲带早餐。他的母亲还要定期去医院检查。他还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少年。懒散着,没有可执着的梦。

    他矮小黑瘦的老父谨慎沉默。家里背负的债务和持续支出的医药费,让他一生克己勤俭,干着两份工作。他见他在晚上九点后的超市里逡巡,等着打折的生鲜蔬果,细心挑拣,也犹豫难决,遇到还算新鲜的香蕉便很开心。从来没那样轻盈过。一塑料袋提回家,单看着他们母子吃,自己向来不舍得。就是那种喜滋滋的模样,让他后来想起时,仍然也一样跟着喜滋滋,并且又是可怖极了酸苦。

    他天性顽劣淘气,吊儿郎当,老师也这样告诉他父亲,不好好教导,一脚走成小混混的,他垂着头听完老师的训,期期艾艾,沉默忍耐。不敢说声不。回来,看着他叹口气,还是放他去玩耍,从未打骂过他。

    他问母亲的身体为什么长久不好。他说是他不好。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她。就落下了病根。他这样说。除此之外,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样,绝口不提起。

    而他的母亲告诉他,在那个年初时节。她告诉他,在与他父亲相遇时,她的肚子里便已怀了他。肚子里带着孩子,流落而无寄生之处。她说,他是她见过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在月若银盘的寒冬深夜,路面如霜,他值夜班回来,她的身体流出鲜血。

    那个晚上。她说她永远记得。肃寂的夜晚,自己的呼吸声,血流淌在月光照得泛白的水泥地上的声音,冰凉,还有,如劈开地府般的灵光,响雷般一声声的脚步声。沉缓,踏实。

    他救了她。也是他救了你。他收留她,悉心照料她。等你出生,他又开始照料你,待你如亲子。他们那时便知道她的身体从此不会有好转。他照顾我们,也甘愿不要自己的孩子……

    不管他如何想。她铁了心将实情全部告诉他。她要他永远感激他,爱他。以后她必不在。你将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她说,虽然她答应过他,他要求我誓必言守秘密。但是,除了我之外,他只剩你了。

    有一天,他的母亲认为他已足够匹配,他就知道了这些。他们这个一家三口。生活,学习,医药,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债伤,全靠做铺警的他支撑,而这个容得下他顽劣的寡言父亲,并不是他生父。他也未曾觉得生活难过。这个节俭的、五十坪的、血缘稀薄的老旧房屋里积蓄起来的能量,使他强大到有足够的自信与坦然,知道感恩。拥有直面生活的态度。

    直到岁月过去。剩下相依为命的他们父子两人。

    因着要照顾他们母子的缘故,十几年,不必说烟酒不沾,连在自己身上多花费一点都不肯的人,清晨被发现意外溺亡在家门口的小渠里,竟是因为醉酒意外。

    所以,很快的便又迅速地剩下了他一人。

    接下去便是,一些事的结束。一些事的开始。

    比如有个人出现。说是他的生父。

    有些事件的征兆,很早就开始。

    父亲死之前,那种压抑的暴躁,看着他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看着母亲的遗像开始抽烟……他以为是他依然思念母亲的缘故。

    母亲违背承诺要告诉他真相的时机。正好有一起全民关注的重大交通事故。肇事司机逃逸。这个事件及有关他的报道,轰轰烈烈,被追着时况播报。被压下去。隔断时间,又有人再提起来。又被压下去。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两年后,很多人知道这个肇事者并不在监狱。从未进过监狱。但那时他会被人想起,这个因吸食药量过度被发现死在一处别墅的人,是两年前一起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的当事者。

    而这个人。据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这个私生子。成了他唯一的血脉继承人。

    也是他所有财富的继承人。

    他能知道是因为,死者的父亲来找他。告诉他,自己是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儿子。

    母亲能预见到。

    他迟早也能明白。只是并不够早。

    在这段时间里。有“躺平摸鱼,就足够养活自己与父母三人这样生活下去”这样希望着的他,突然失去这种畅想,渐渐不再那样吊儿郎当。

    有终结,有开始。

    他开始清醒又冷酷的看着自己如何阴暗又疯癫的将一切拉入深渊。

    他是集团的继承人。成家的人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要老头同意,他们都必须将集团的未来,他们的财富寄托在身上。正好他的到来,不是他们的光明未来,而是酝酿绸缪下的毁灭,是要将他们的一切毁灭。他们所珍惜的,重过生命的,碾碎,毁灭,包括他自己。

    除了这些。他这一生都变得可有可无。

    从他看清所有真相时。他一头扎进自己想好的结局。因为愤怒,包括对自己的愤怒。这样的他,相信那是他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他要将一切毁灭。让他愤怒的一切都摧毁。包括他自己。

    若非再次遇见她。服务生打开门,又迅速的关上。她抬起头来的瞬间。有一种久违的力量,再次扑面而来。那种有血有肉的“感受”的力量。

    他突然感觉到羞愧。对自己的厌恶。从来的坚定不移,突然,他仿佛听到了一句,算了吧。

    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仿佛来自心底的深处。一种可以宽恕的声音。

    他从冰箱带了些冰块回来。放在她的杯子里。把苏世清送的那瓶酒里最后一滴倒进自己的杯子。

    他拿着杯子坐回椅子里。旧房主留下来的藤编椅子,竹藤已有点松软,骨架发出被挤压的声音,带着古早味,向来自远方老旧的声音。

    晚饭后的卫生已经清理干净。她说,她给他画幅画。

    于是,落地灯被打开。他坐在椅子上做起模特。餐厅的白色灯光透进来,正好照亮她的画架。

    他一边喝酒,一边坐着打发光阴。

    他突然想起来,道,苏世清说你是他的学妹!

    他笑道,曾经我也很有信心,想着如果必得有校友,那一定得是你。

    他们都说她文静沉默。不是学习就是在画画。不在乎周围的人与事。有人冒冒失失把她拦在教室门口,问她放在她抽屉里的信有没有看,而他信中所问的,她同不同意。走廊上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他和他们一起靠在走廊上,身边的伙伴也在吹口哨鼓掌。他只是很期待她会作什么反应。男生们中间传着她是颇难搞定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成绩好又清高得很。

    他很清楚自己对她的关注超于他人。他的目光常常扫向她,追随她。但那时的他又从未做什么。

    他只在当年,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与她上同一所大学。去同一个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因此,他跟她填上一样的志愿。

    他头往后一仰笑道,结果还是去留学。

    她的笔停在半空中。刚蘸的颜料,滴在画布上。她抬起头看他。她背身坐在白光里。整个人在阴暗处。

    落地灯直直打在他的脸上。能看到他浓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

    他靠在椅背上,摊成大大的大饼子。他说,啊人哪……

    她一笑,歪歪头。在滴上颜料的地方,画上浓浓的一笔。

    成了浓长的倒影。

    他们开始平淡又冲动的相处。

    没有朝九晚五。也不躲着掩人耳目。柴米油烟。只是过着两个生活的人,寻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一日三餐。补充库存。闲聊。闲散地打发无所是事。像你街上碰到的任何一对居家过日子的搭档。穿着舒适,慢慢悠悠。

    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蔓生着能感觉到时间在他们之前流动,并任由之流逝着的宁静和平和。心镜里有种温温的温度,如同波纹般,轻轻的散开来,如细浪,一波波荡漾着,轻轻抚慰着。

    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

    苏世清在一个傍晚打电话来,问,楼城南在你那里。

    她说嗯。

    她把手机夹在肩上。坐在屋子里洗笔。

    他咳一声说,他们董事长昨天去世了。整个天都翻了。他就躲在你那里……

    他念了一会儿,又沉默下去。他说,他调查过你。

    她转头看向门外。雨已经几乎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朦胧。

    她说噢。

    她继续拿起画笔。城南正坐在旁边墙角的沙发上用电脑。

    苏世清还想说些什么。

    她突然说,我这里又能有什么。

    她挂了电话。问他,喝咖啡吗?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放下电脑说他去泡。

    他们站在阳台上。她在喝一杯咖啡。他在抽一根烟。

    水杉树和楼宇还是在蓝灰的烟色里。

    楼下小男孩背着的书包发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伸出头齐齐盯着他看,红色的雨靴肆无忌惮的踩在湿绿的水洼里。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之前,抬头冲他们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的看向她。她脸上的微笑,寻常到如同邻家姑娘的欢笑。但他却有些着迷。

    他说,这个小区住的是些什么人。

    她说,就楼下小朋友那家,跟我了吧。

    他说,看着就像是个要拆的。

    她点头。这里就是荒废的地方。她很想来这个地方,苏世清就搞定。楼下那一家来住,她不知道他们是凭什么途径。她没有与他们打交道,与小孩子倒是遇见过几次,喊她姐姐。

    当初如果苏世清不出面。她估计会不请自入,先借住下来。这也不失为一种方式。

    但苏世清由着她。她刚回来时。苏世清给她安排最好的衣食住行。卡任她刷,车由她开。她无法入眠,太阳光灿烂起来的时候,戴着墨镜,开着他的跑车去吃豆浆油条。她站在大厦的落地玻璃前看着自己的模样,无所是事,身份可疑。中学生们穿着校服从她身边骑车去上学。她因为无所是事,行迹可疑。尾随着他们。跟他们走捷径穿过这条老街……

    她说,楼下那户在旁边菜场卖小菜。待会儿,等小朋友吃完饭,他们就会出来洗菜,腌制。这几天雨太大,你没见到过。她看看天,她说,他们会一直干到深夜。天不亮,又会有一个人先骑一辆三轮车,往外面送一些小菜。她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有一道道很深的沟痕。乌黑。永远洗不干净。很多人,不同的职业,都在手上留下这些痕迹。

    她感慨,可是哪个人不留些痕迹呢。不止在手上,不止肉眼可见处。

    他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她趴在水泥栏杆上。

    眼前是比这楼高的几十年树龄的水杉。浓密的像个寒带雪山下的小森林。后边是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空空荡荡。

    她想了想说,习惯了吧。这里没什么人。

    这里荒草遍地,绿树成荫,寂寂无纷扰。

    以前她把自己埋藏进人海里。现在,她又喜欢在这个无人之地。

    他说,你到现在都没有问过有关于我的事情。

    她看着他,如果你想说给我听……

    他摇摇头。

    他说,统考填志愿的时候,他抄了她的志愿表。纵然他平时不太用功,上些心,他还是能追上她的脚步。他以前想像过如果他们在大学里相遇,他应该不再单纯只是她眼中50多个同学里,一个寻常的娄同学。

    而那个他们全国统考的夏天。他也无数次坐在那辆他们上学必经的路线。他想也许能见到她吧。

    他说,以前我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在学业上不太用心,贪玩,对自己的计划……你可能不太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那时这样想着。再远一些,我就想着,拥有一个小家。按部就班。有个工作,能养得起一家人的生活。柴米油烟,一日三餐。

    她惊讶的看着他。

    苏世清曾说,她这个人是走向末路的。没人像她这样,毕生势必做到要让自己只剩世间的处角落容身,要被整个社会遗忘。

    当年得知她办了退学手续。要出国的苏世清与她约在学校运动场边的小超市作潦草的告别。

    他花钱,他们每人吃一根棒冰。

    他知道,她把自己又往绝路上推了一步。狠狠的斩断了她脚下唯一的后路。

    他说,以后,如果连我也忘记你,这世上,便再没人记得你了。

    她想也许是吧。她跟苏世清相识不足两年。他却已一跃成为最了解她的人。

    苏世清会提起他第一次在画室门口看到个坐在窗下画画的小仙女。黄昏的余晖照进来,文艺且朦胧。他就觉得那时明确瞧见了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镀着金色的朦胧光。闪闪发着光。他一说,他的朋友们都喊她小美女。作为学长的苏世清直到离开学校,有过许多个女友。她是其中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而且这个软萌的小美女本质里强硬又不负责任,不在意任何人和事。等一切事了,她没有朋友。除了苏世清。

    临到最后。也只有苏世清,这一个人肯在公事公办之外,问她一句为什么。

    她只是觉得放眼没有自己所想要的,只是不知自己苦苦所要的是什么。有一天清晨她醒来却不想睁开眼睛。她的双眼在眼皮下看着铺天盖地的黑暗。她如永无止境的再坠入无尽深渊。

    她疲倦了这世间只她一人。父母意外去世后,她再无亲人。她曾努力独自求生。寻求正常的生活。读书。心有所念,心无所念……她努力了。尽力过了。只是活着。想像着活下去。

    她感觉到如黑洞般的空虚。她一天打三份工,挤掉黑暗向她扑来的任何空隙,却也要毁掉她的身体。没有什么能让她看到可及的光亮,来点燃她眼里的光。即使是别人包括她自己通过努力得到的,还有许多人拼命努力尚被他们挤掉从而得不到的,那时她所拥有的。名校,资源,但凡稍一努力便可争取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她的頺丧让她选择放弃。只有苏世清问她。她咬着棒冰。像嚼干脆面。她站在他面前,哪是个看上去简单的小美女。她的本质显露出来,就是个不顾一切的丧种。

    而她向北再西下。背着一只包,从学校正大门如去市区般的身影,却是从此将自己弃于人海。而那些年里,她唯一保持联系的便是苏世清。

    不出于任何试炼,任何寻找机会,任何的目的。她只是开始流浪。

    一个孤独者,抛入大海,也不会溅起浪花,没有声音,只是沉没。

    没有交流。没有好奇心。没有未来。

    等有一天,她在侯车室的座位上醒来,用厕所的清水洗脸漱口。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从此一文不名。她就开始画些画,赚些钱。或者打零工。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运气不好时。她在侯车室找一张硬纸板,写上字,在边道里坐一整天,也不会有人资助她的生活费和旅费。

    多数时候,一天只吃三个白面馒头。正好维持体力。在侯车室像其他旅客一样过一晚。就这样过一天。第二天的事情。第二天睁开眼睛再说。

    她就这样。连死也不敢。就这样一日过着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身何处。

    但两样的,也会有些事找上门来。

    有人要她画肖像。画完指责挑剔一翻扬长而去。一文不留。

    歇业之前的店家把剩下的最后两个饼也一起免费送她。

    有人单纯的施舍她钱。有人对她讲大道理循循善诱语重心长。有人看完热闹不嫌事大喊地乘来驱赶她。有人请她吃盒饭,蹲在她旁边一边吃一边聊天。吃完他就去赶车。也有人会问她去哪里。她随便一指。就替她买好一张票……

    节前回老家的姑娘,在行车的列车里剥开一个橙子。橙皮里清新辛辣的汁水溅在空气里。在冬日透进的阳光里,请她吃橙子。

    那些年。她随着人流行走。堙没在人潮里。她以变换的地理空间来渡过时光的流逝。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现在她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在屈辱,危险,孤独,葬送中,一切行为所得都重复而无意义。即使她现在回头再看,那时的她,穿过霓虹,跨越过城市,看到的还是透亮月色下前方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看着远方的自己。

    但,因此。时空在流动变换。

    她会这样联系苏世清。发送一条信息。一封邮件。一句很好。一句在哪里。或者一大段废话。没有回复。就像石沉大海。还好,她也不等。

    因为某些原因,对某个承诺的遵守。

    她需要把一些所受的恩惠,如何开销怎样的用度列出明细,公开在网上。算作财报。以自证。或者汇报。

    给苏世清发消息,便是趁这种时候,随手的单向消息。

    但这是她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就像他说的。她能诉说的,只剩他了。而能证明她的,也只剩苏世清。

    苏世清成了她与世间唯一联通的一条线。

    她那时候。曾想,如果她回望时,失去那根线,那么在她回头时,她连最后回望的方向都失去。没有归处,没有可停靠的地方,最后彻底迷失。如果只剩她一个人,她会如断了线的风筝,失去讯息。她的人生将如石刻的模糊的符号,圈圈点点,空洞无虚无。而没人会为她背书,批注下注脚。

    即便她是如此明白。在她进入西北之境后。她也曾切断了与苏世清的线。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然而万事轮转。多年后,她还是回到帝都。在帝都,她和苏世清再见面。

    那也已不是原来预见得到的场面。

    她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张开,骨节分明。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另一个名字。秦绿衣。替她背书的是一处欢乐场。她不再是心如钢铁,在人海中徘徊而浑不在意的姑娘。她换上娴静典雅的长裙,长发微卷,沉静款款。如夜色里散着幽香的亭花。有一种默然,可以完全不把喧闹的外貌抬举成一把进攻利剑。初出名头。因为她自人海中走来却浑不在意。远远地甩开她身后的欢乐场。连带把他们混迹的欢乐场也一并甩开。不会提醒他们,那是功利的欢乐。这就是她的武器。

    在她习惯进出的酒店。酒店里的人已待她克制又淡漠。而那个房门内的人。同样,若不是因为认识她。

    她站在门外。他认出她时那一刻的盛怒。他手里盛琥珀色液体的水晶杯在她耳边炸裂,碎片朝着她劈头盖脸的那个时候,就知道,他虽然是选择漠视,但不表示他不知道大家华丽表象下的底细。龌龊又肮脏。他的身份地位,他从来不需为某些行为事件表达态度。但他可以反过来站在道德的高处审视你,给你判刑。

    苏世清。是天生就知道权利与地位的好处的人。

    他说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而那天,她记得他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她记得自己也被气笑了,问他,你说呢!

    他斯文的一张脸铁青。恼羞成怒。又是一个水果盘子劈头盖脸。

    他带她去酒店大楼后街的小巷子里吃一顿排档宵夜。

    他指着她鼻子一顿说,好几年没你的消息。你就这。

    她说,我也没想。你也很有心。

    她也没想过那么多年过去。她把他当成无情无欲深藏在暗影深处的树洞。已是一个形式化了的树洞。木匣子。没想过他有心关注着她。还记挂着她。并不算一个形式。很感动。那两下的劈头盖脸,很感动。

    她知道他又要摔筷子。但他不会。

    他把她安置下来。

    给她安排住房。出行车辆。安排她一个月出一幅画。

    他说到做到。

    她如个幽魂。寄生在苏世清之下。他是她的支点。是她生命的见证者。

    苏世清是商人。读过书,有思路的敏锐商人。而且他了解叶四季。

    他曾经给她安排好的住处,最好的衣食住行。有一天,她开着他的车出去。回来后,她说要住这种房子,他便马上安排。

    她现在靠苏世清生活。并且已经不想做任何改变。

    就像她原来所认为的,苏世清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剩的最了解她的人。他是她的旁观者。他是她人生的说明书。这世间唯一能说明白她的人。在他经手 的书画生意里,有那么些画,角落里标注着她的名字。她是他经营的一个小画家。

    如果她要活下去。苏世清是她唯一可寄生的。

    不再会有别人。

    而现在。

    他把烟摁灭。他说,现在我依然这样想。四季。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去重新生活吧。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掉一切。

    这个很久前认识的人。久到再见,曾寄托过的每好精神,再见是只愿祝好的人。却说。他曾经暗自的规划里有她。现在也如是。

    她说,我这便也已是寻常的日子了。

    她看着城南低下头不说话。重新点上一支烟。

    沉默。

    夹着烟的手捂住他的脸。

    沉默。

    她看着他两个旋的脑袋顶。总像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充满暴发的活力,也会受伤,委屈得像个孩子。可她也知道。他只是在思考。

    她蹲下去。握住他的手。亲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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