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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石磊

    韩方奕一直不明白。从当初开始。她就顽固地选择长堤。

    年少时贪玩任性倒也不说。长大后,她原该回归她正常的人生道路上去。

    然而,她走到泽随。便又开始返回原路。

    她的人生,像在倒带。别人目视前方,是在往前走。她却在一步步往后退。退回去,关上门,退守到长堤。仿佛她要回到出生的时候。回到她母亲怀里。回到壳子里去。

    他和他太太,他的家人们,在她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态度。认为她终归是回来好。她想明白了,呆腻了就回来了。

    对他们来说,亚绥才是她的家。

    他叹口气,他说,你何不听她的回家来。假若是遇到了事情,那里也不是躲一辈子的地方。如果你有心结,那个小山城,可不能够调和你这个人的脾性。

    她看向他。赌气说,那有我的家人。

    韩方奕反问她,我不是你家人,我们不算你家人啦?这里不是你的家?

    韩方奕差点在最后吼出声。文质彬彬的托一托眼镜。为了睡着的夫人,勉力把这顿气吞下去。

    也许他说得对。她躺在椅背上。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正因为什么都没想好,思绪一上来,就胡乱做些计划。

    因为没有顾忌的,也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要逼的人,也从来没有人逼她,没有人要求她。

    可能是她真的太幸福。并未遇到过什么苦。

    像个任性的,不做人生规划的“小孩子”。

    不用负责。

    虽然这么说,但她自己又觉得这个设定并不完全成立。

    她常常反省自己。自己如日复一日流水线般存在着的木偶。死水般的生活,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她常常想,她要离开长堤。离开这个无聊沉闷得叫人发昏,叫人手脚酸胀的地方。

    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作为苏想。作为这个人被提出来的意义和价值。

    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应该呆在那里。还是决定留在长堤。

    哪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点自己的理智与欲望冲动的压制,她也要选择留在长堤。

    这种自我消磨和损耗,虽然毫无必要。

    她的背离开摇椅。双脚踩在青草地上。她坐正。又从冰桶里开了瓶啤酒递给他。

    她问,石磊有消息吗?

    也许正因为预见了自己选择的人生路,将要到的结局。所以,她想在将自己装回“挖好的坟墓”之前,完成应尽之事。

    石磊。长堤三途石家的独子。三途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位军人。在参军一年后。又音讯全无。

    韩方奕以前也见过他。

    那时很久以前。他跟着她参加一个军事夏令营。因为主持方的关系,参加对象隐形是有门槛的,基本上是军政背景家庭的子女,同期开两个班,一个儿童班,一个少年班。地点在军事营地。

    以前。亚绥时的苏想应当算是远离亚绥社交圈的人,苏家的小女孩儿只闷在家里一个人玩耍。

    但那次的夏令营活动,她主动提出来要参加。他们便提了亚绥两个名额。

    到了那个狭小山谷的基地里,他才知道她一反常态的热乎劲儿的缘由。

    才一落地,还没有落实下去,她便开始四处找人。

    又仿佛被困住的野兽被放回了山林。

    他记得生活区前边有一个小湖。湖上有桥。

    当时就在桥头开满紫藤花的架子前边。

    她眨眼间窜出去,一跃,就挂到一个穿军士制服的官兵身上。手圈住他脖子,脚又圈在他腰上。像壁虎紧紧贴在墙上。

    他听到她喊阿哥。

    那是个一脸英气的青年。皮肤晒得黑,但目光炯炯有神,一派正义。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冲撞扑一个踉跄。也惊也喜,说想想。

    那时的模样。他站在一边,忍不住想,这便是她不在亚绥时的模样,欢快,自由。那便是她不在他们身边时,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青年把她扯下来。他说,苏想,立正站好。站得歪歪扭扭的苏想,一脸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约是兴奋得站不住。又跳又窜。又立马站直挺着胸说到。眨眨眼睛。

    他说,你怎么过来了。这时应该放假了没去亚绥吗?

    她咦了一声说,我从亚绥过来的呀!

    他笑,是是是。是得送你来,好好管管这皮猴。

    她说,老韩来来来,见见我阿哥。我们的石教官。

    ……

    他记得那时。看着苏想挥手叫他时,自己心里生出来的嫉妒。

    那是他没有看过的苏想,不受约束天性自然释放出来的有收有放。

    他想,以他们的环境。他大约是见不到这种状态的苏想。

    在那里,他也失去了曾经因为地区优势而与她的同步感。他像个次要的跟班。紧紧的追着她的步伐。

    她追过去,挂在石磊身上说阿哥,那山山坳里有山鸡。我们去打来烤。

    她跑过去,奋力攀着石磊的肩说,阿哥,我方才放了个屁,你听着没?

    韩方奕:????

    石教官是个态度端正,要求苛刻的人。并且一视同仁。

    他负责教他们射击搏击及野地生存。他很认真的训练他们。包括苏想在内所有人被严苛的他训得跟狗一样。

    没有苏想,他也会记住。估计那年所有参加夏令营的十几岁的少年们都不会忘记这个人。

    这个人那年还是军校学生。他后来的履历,记录了他军校毕业。毕业成绩普普通通却不出彩。既而又入职了一家普通航运公司。又在一年后离职。之后,再没档案记录。

    而苏想说,她也再没见过他。听到过他的消息。

    假设是他换了工作。在其它地方籍籍无名却还算平静的生活,那么或许如今可能孩子都在打酱油了。左不过述说一下多年来断了联系的隐情而已。如果是这样,应该是对大家,对苏想,对他的家人来说,都算是最好的情况。

    又或者……

    以前。他就问过她,你确定不是他们家已经找到过他,只是假装断了联系。

    她有同样的顾忌。

    她虽一直在找他。

    她说,小时候,他就带着她。还是小娃娃时,他让她骑马马,她就把粑粑拉到他脖颈窝子里。阿妈常说笑话,讲她阿哥哭着跑回来告状,但肩上依旧还驮着她的样子。她记事的时候,就记得自己看他留下的书,临摹他的字学写字,玩他常玩的游戏。

    这次,带着寻找最终答案而来。

    她似是决定有个了断。是对她自己的一个交待。就像她处置她的身外之物一样。

    他问出什么事了。

    她说,没有。我只是突然决定要做这一件许久之前应该做却一直未做之事。我怕到最后的关口,对于他这件事情,自己仍如无头苍蝇,而帮不上阿姐什么忙。一边总想有个结果。

    顿了一下。她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他说,你可以直接问她们。

    她沉默。她以前问,她们说找不到。她后来问,她们沉默。她们沉默,她渐渐便不敢再问。

    他说,你应该听她们的。忽略他。

    她摇摇头。她做不到。

    我也并不尽责。在长堤接受着她们的情谊,却对她们的困境迟迟未曾尽心用力。

    她说,我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阿爹在三途山上化成一条大鱼。在三途的背面。在三途山上。在一片洼地间,在赤湖边,在裸露生小草的沙砾岩石上。三途山的冬季,湖面上迷漫着浓浓的白雾,整个山渊都笼罩在雾气里。那种时候,太阳也穿不破那雾气。他们儿时也去那湖里游泳,从那些大石块上往湖里跳,白色羽毛的鸟就会一下掠去,从湖中心一飞而起往山那边去。她的阿爹在那里幻化成的大鱼,就在空中游动。从雾气里游出来。在大雨中,在雾气里。漫天漫山的泡泡,置身三途山,看到整个世界的泡泡,如梦似幻。和那尾大鱼看着她的眼睛一样,仿佛来自整个世界的温柔视线。她随之感受到的那种温暖柔和的感觉,仿佛被一个更大的泡泡温和的包裹起来。安全恬静自在。如在云端。倾听跨过山海而来的遥远声音。载着她远行。

    坐在院子里。深夜吹来的风带着大海的凉意。她发出一声叹息,她说,我能为那一家人做什么啊!

    阿爹死在三途山上。阿哥已多年无音讯。在阿爹最后的归途之上,她在,他不在,所有人都在问,他儿子呢。

    她不确定她们有没有努力了。她们甚至没有叫她父母帮忙。

    她就偷偷问韩方奕,你帮我找个人。

    那时,三途石家笼罩在堆叠的麻烦与纠葛中。平静而缄默。

    那时,他们才十多岁。韩方奕正先他一步参加完国考。她正在准备参加考试。

    考试的前一天。她听闻父母飞机失事的噩耗。

    人间烟火琐事。身边的一切仿佛都一片慌乱。只有她在那个梦里。得到了一丝呼吸的能力。

    韩方奕问,你如何为你自己做的打算。

    她说,等我回去了。明年来长堤喝我的喜酒。

    他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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