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苑

    一行少年匆忙赶到礼苑门前,整理风尘仆仆的仪容,方才迈进礼苑高阔的大门。

    礼苑是古庸先生自费修建,历时三年建成,由郡守海然亲笔题字,分为诗书、丹青、墨宝、论道四院。诗书即为科考,立志宏图的学子皆在诗书学院苦习,因此它也是人数最多的学院,莘莘学子发奋图强只为一朝高中;丹青学院人数较少,却是成才最多的地方,名扬天下的画家神工多出于此;墨宝学院聚着挥斥方遒的才子,落笔苍劲,矫若惊龙;而论道学院则由古庸先生亲自执教,诗词、星象、风土、礼乐皆有涉猎,旨在培养博观而取的人才。凡是有心修习的学子,不论志向,不论出身,皆得礼苑欢迎。如若学子拮据,凑不齐束脩,可以留在礼苑做些劳务相抵,挑水、劈柴、做饭、除尘、扫院,全由礼苑学子负责,还有数十间厢房可以留宿。这样的传道授业自然是功德无量,因此南郡城奉礼苑为圣地,奉古庸为鸿儒,真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路人偶遇先生,不论是否曾入学礼苑,皆施礼相拜,包括都尉孟谦和郡守海然。

    少年们举手施礼。书案前坐着一位满鬓白发的老者,虽是年长,却无佝偻之态,身着素袍,腰背挺直,花白的长眉下嵌着炯炯双眸,目光清澈而温暖,没有半分混浊,矍铄的神采已然遮盖了脸颊的皱纹,他轻抚银白色的胡须,点头示意学子们落座。

    开课之前,古庸先问陆苍林,“前些时日,你一直卧病在家,今日可是康复?”

    “是……”陆一南急忙回了一个字。他紧张而局促,努力嘱咐自己尽快适应崭新的身份,要自然,放松,要知道自己已是少年陆苍林。

    分坐左右两边的李润和灵儿冲着苍林的书案小声提醒,“你要站起来啊,举手施礼回答先生……”

    坐在前面的孟镝也挺起上身贴着他的书案提醒,“苍林哥,回答先生问题要起身的,你不会把这些也忘了吧……”

    苍林慌忙起身,学着孟然的样子举手施礼,“先生……对不起……我……我……康复了,只是这些时日头晕脑胀,记不得好些事情,还望先生原谅。”

    古庸先生摆手,示意他坐下,“身体康复就好,记不得的事情后面慢慢想。前日留下了一份作业,又到一年月满之时,你们想一句诗词赏月,可曾想好啊?”

    学子们微微点头,灵儿却一脸惆怅,这两天忙着帮爹娘熬药,完全忘记了什么诗词,什么月亮。杏核一般的眼眸低垂,修长的睫毛盖住眼睑,这时候她只敢低头望着檀木书案,不敢抬眼看着严厉的先生。谁料她越是心虚,先生看得越是真切。

    “灵儿,你先说……”白髯下泛起一丝浅笑,料得灵儿没做课业。

    灵儿一脸无辜,支支吾吾,准备认错。孟镝听见灵儿犯难,立即起身,“她说的是明月探西窗,相思比梦长。”

    陆苍林扑哧一声笑出来,瞬间忘却一切紧张,低着头捂着嘴不敢抬眼,心道这位小爷真是勇敢。

    古庸先生也哈哈大笑,他提起衣袍迈步上前,走到孟镝身旁追问,“这是她写的?”

    孟镝一本正经,不敢看先生,径自回道,“是她写的,她上次下课就想起这句了。她还写了个“月“字,灵儿,你让先生看看。”

    灵儿一脸迷茫,不知孟镝在讲什么,孟镝赶忙敲了敲她的书案,“你上次写了个字,放在书案下。”

    灵儿慌忙展开书案里的盒子,拿起那个“月”字。

    古庸先生将“月”高高举起,灵儿赶忙站起身来。先生端详一番,微笑点头,“灵儿的字练得越来越好看了,墨宝院里的老师也夸她。”

    “多谢先生。”灵儿举手施礼,心里还在打鼓,不知这算不算解围成功。

    “不过,为什么当时不把想起的这句诗直接写下来放进书案,却只写了一个“月”字啊?”古庸先生继续盘问孟镝。

    “先生……她是放课之后,做出这句诗,然后告诉我。我觉得很好啊。”

    “哦,那你做了哪句诗?”

    “我做的是……”孟镝拍着脑门,星目流转,“圆月照子夜,骑马踏青梅。”

    “你觉得这两句诗哪一句做得更好啊?”古庸先生继续问道。

    “哪句好……灵儿的好,她写得好……”

    “我也觉得第一句好,因为它是斟酌过的诗句,第二句嘛,像是急中生智。”古庸先生拂袖而去,回到书案前。

    灵儿对着孟镝摇头,抬起纤细的手指了指自己,意在告诉先生实情。孟镝星目澄澈,微微蹙起眉头,示意她暂时不要开口。

    “先生,其实那两句都是孟镝想出来的,我忘了你留的功课。”灵儿坦诚相告。

    古庸先生微微点头,“这几日你忙着照顾你哥,忘记功课有情可原。孟镝,你代灵儿撒谎,却是不该啊。”

    孟镝举手行礼,“先生说得是。”

    “本来灵儿坦诚相告就好,可你却执意要替灵儿撒谎,岂不是将一件简单事搞得复杂,你要记得人不可自作聪明。灵儿此番可是被你牵连,下课后,你们两个留下来抄书吧。”

    “错是我错,灵儿无辜啊。”孟镝弄巧成拙,心生愧疚。

    “是啊,都是因为你自作聪明。”

    “那灵儿没说谎啊,是我的错,我留下抄书。”

    “是你牵连于她。”先生严词拒绝,敲着书桌训道,“自以为是不止害己还会殃及他人,你休要争论!”

    灵儿脸颊泛红,“先生说的对,我留下抄书。”

    孟镝左手撑着下巴,右手胡乱翻书,无心听课。

    古庸走到他身边,抬手轻怕一下他的脑门,“专心听讲。”

    孟镝努力回复,“是,听着了。”

    “今天,说说风土。“先生开口,从百年前的西戎洪水,朔北冰雪说起,一直讲到当前的京都水患,南郡渡桥。先生讲得详实,学子们听得仔细。南郡素来温润炎热,不分四季,由此便形成这里独一无二的风貌。京都却不同,那里四季分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因此京都拥有琳琅满目的服装和食物。风土决定人情,而人情也决定了风土。西戎沃土丰茂,四时吉祥,而西土暴民无德,毁树伤林,致使西土化作西海,如今汪洋一片。再看那朔北风高,白雪皑皑,滋生出野蛮好战的北狄,残部至今仍旧侵犯边境。风土同人情彼此影响,彼此关联,观其规律,顺势而为,才是福泽。

    下课时,灵儿和孟镝同大家告别后,留在书案前提笔抄书。

    孟镝望着厚厚的四部大书摇头叹息,扭头望着灵儿呢喃道,“灵儿,对不起,是我太笨了,弄巧成拙。”

    灵儿提笔,准备开始抄书,“如果我没有忘记功课,你也不至于站起来撒谎,何必苛责自己。”

    落日余晖即将告别天际,残阳带着一抹血红暂别南郡的长空,夜色悄然降临。

    孟镝知道灵儿怕黑,急忙点起所有灯盏,灯火通明,照亮书院,灵儿果然心安。他走到灵儿书案前,掏出口袋里的紫玉钗,“灵儿,这是我在南郡银匠铺里买的首饰。你最喜欢的紫色,戴上试试……”

    灵儿眼眸里流露着欢喜,她抚摸着做工考究的玉钗感叹,“这很贵重吧。你怎么买到的?”

    “我帮你戴上吧。”孟镝仔细将紫色玉钗插在灵儿的秀发间,烛灯下,灵儿娇美的脸颊明艳动人。

    孟镝望着她在灯火阑珊里的模样,呢喃一句,“好美。”

    灵儿摸着发间的玉钗,四处环顾,“这里没有铜镜,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孟镝笃定说道,“我便是你的铜镜。你好美。”

    灵儿想起抄书的任务,美好的心情瞬间消散,她望着摇曳灯火忧愁,“我们的书,怎么抄得完。”

    孟镝星目里流出一丝狡黠,“这书一定是抄不完了。或许古庸先生是想留我们在礼苑住上一夜。”

    灵儿惊恐,细眉蹙起,“不会吧,这岂不是让我爹也知道我没有写功课。”

    孟镝坐到苍林的座位上,回头按下灵儿案头的砚台,“师父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来解救我们啊。他跟先生求情,顺便再送先生几幅清热解毒的草药,那你我就都不必抄书了啊。”

    灵儿撅起樱桃一样的红唇,嘟囔一句,“孟镝,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提笔抄书,你以为先生说过的话能随意收回吗?那是古庸先生啊,连海然大人见他都行礼,我爹能求得情嘛。”

    “可是这么厚的书,我们俩就算不吃不睡也要抄个几天吧。”孟镝慵懒地倚在座位上,左手架着下颌,右手转着毛笔,“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肚子饿了。我们先去灶房吃饭吧。”

    灵儿虽然也觉得饿,但不敢出去,“灶房?先生没准许啊。”

    “走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抄书。”孟镝拉起灵儿就跑。

    灶房里,灯火微亮,有个书生正坐在风箱前烧火。他听闻两人来找晚饭,急忙打开身前的食盒,“这里有些清菜和麦饭可以吃……”

    “多谢这位……”灵儿道谢,“请问你怎么称呼?”

    “在下蒲斯年,是诗书学院的学子,留在礼苑做些劳务抵束脩。”书生举手施礼,风度翩翩。

    孟镝和灵儿举手还礼,“多谢斯年。”

    灵儿将饭菜从食盒取出来,右手试着菜碗的温度,“要不要再热一下这些饭菜,你不能吃寒凉的食物。”那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爹说过,孟镝身患寒病,吃不得凉饭,喝不得冷水,就连泉溪都要离得远些才好。

    孟镝摇头,“灵儿不必太过担心。我身体早就好了,喝了师父那么多副汤药,寒气早不见了。”

    蒲斯年又点起一盏烛灯照到灵儿眼前,斯年清秀的模样这时候看得更为真切。

    “对了,锅里还有些腌肉,要不要一起拿来。”斯年小声问了一句。

    灵儿摇头如拨浪鼓,“千万不能,连锅盖都不能揭开,这位公子可是胎里素,别说吃肉,闻见都要倒胃口。”

    孟镝端起麦饭,低头傻笑,“斯年,多谢你好意,灵儿是了解我的。”

    灵儿问道,“斯年,你吃过了嘛?要不我们一块吃顿晚饭。”

    “好啊。”蒲斯年看了眼风箱的火候尚好,起身去拿一副碗筷,和灵儿孟镝一同围在炉火前,细嚼慢咽。

    饭罢,蒲斯年说道,“你们回去吧,我来收拾就好。”

    灵儿和孟镝道谢,“斯年,你的饭煮得真好吃。”

    “还没请教两位姓名?”斯年玉树临风,举手施礼。

    “我是陆苍灵,大家都叫我灵儿。”

    “灵儿。”

    “我是孟镝。”

    “孟镝。”斯年点头,“记得了。”

    “以后随时来论道学院找我们。”

    “论道学院,你们是古庸先生亲自教授的学子,真是幸会。”蒲斯年举手告别,“来日方长。”

    孟镝和灵儿回到书院,古庸先生已经站在书案前,“你们一字未写就跑出去了?”

    “哦,先生,我肚子饿了,让灵儿陪我去灶房找吃的。”孟镝蹭着额头,“回来继续写。”

    “我看灵儿已经写了几行,是有心抄书,你倒是留下一张白纸,根本就无意抄书。”古庸先生拎起两张纸。

    \"先生,那么厚的书,这几夜不眠也抄不完的。您还是饶了我们吧。”孟镝趁机告饶。

    古庸先生识破他的计策,“我看你是想着时候晚了,大家都会来为你求情,对不对。”

    孟镝心虚,低头不语。

    “那你去庭院看看那明月,再写十首诗吧。你写好了,我便将你和灵儿的抄书都免了。”

    孟镝闻言一头两个大,自己想一句交作业的诗词都费了好大力,现在写十首诗岂不是天方夜谭,抄书总有抄完的时候,要是写诗写上十首,此事可能就没了盼头,他起身跪拜古庸身前,蒲斯年端着茶走进门,未敢做声。

    “先生,你知道我才疏学浅,十首诗是写不出来的。我已知错,不该自作聪明,也不该对先生说谎,还请先生宽恕于我。”

    蒲斯年见孟镝犯难,将茶盏递给孟镝。孟镝领会他意,恭敬跪地,给先生敬茶。

    “先生,陆云乾郎中来拜见您了。”蒲斯年提醒一句。

    孟镝闻言,端着茶杯暗自欣喜,他觉得师父来了,救星便来了。

    陆云乾带着陆苍林和孟然一起进门。孟镝跪在地上低头向师父施礼,陆云乾急忙将食盒里的汤药端出来,碗里还冒着热气,清苦的味道习习传来。

    “你吃过晚饭没有?”陆云乾抬起衣袖,便开始试着孟镝的脉象。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习惯,他就怕听见那寒气扰乱脉象。

    “我吃过了。”孟镝抬起左臂不敢动。

    “赶紧把药喝了。”陆云乾听闻脉象平稳,这才放松心情,不忘叮嘱一句,“夜里凉,你先起身吧。”

    孟镝不敢起来,望向古庸先生。陆云乾转身向先生行礼,未曾开口求情,古庸便抬手示意。

    孟镝起身喝下汤药,满口苦涩,剑眉蹙起,星目紧闭,怎么努力也咽不下去。孟然从袖口里掏出纸包搁在书桌,小心展开,从其中取出一粒饴糖,匆忙送进孟镝口中,饴糖甘甜,中和那草药之苦,方才顺利咽下。

    从孟镝有记忆开始,他便与这汤药朝夕相伴。虽然他一直念叨自己身体康健,但大家总不忘叮嘱他按时喝药,家里的饴糖全都为他一人食用。

    陆云乾看见他咽下汤药,这才长舒一口气,凝重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轻快。

    “师父,不必担心。”孟镝的口中有甘有苦,滋味杂陈。

    陆云乾转身向古庸先生行礼,“先生,叨扰了。孟镝他从小寒气入体,不敢留在书院过夜,恳请先生海涵,让他回家做功课吧。”

    古庸微微点头,“孟镝,既然你师父求情,我便答应了。”

    “那灵儿呢?”孟镝祈求地望着师父,渴望师父也能一并求情。

    “灵儿也一并回去吧。”古庸笑道。

    “那十首诗?”

    “十首诗不能免啊。要不你便回去抄书。”古庸先生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你可记住,诚信乃礼苑第一守则。”

    孟镝方才明亮的心情忽然暗淡,他仰头叹息,再度拜求,“先生啊先生,以后再不敢说半句假话,恳请先生开恩呐。”

    孟然催促,“先回家吧。”

    “不!我不抄书!我要写十首诗!”孟镝执拗,星目里闪着光芒,坚毅如斯。他本就不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看见这些厚书心中格外烦闷,绝不会背着它们回家。

    先生端坐书案前,听见孟镝毅然决然的回应,捋着白髯点头,“那便写吧。”他望着那双星目倒觉得可爱,笑意盈盈。孟镝虽然不用功,可古庸却是很喜欢他,坦率、聪颖、无畏、温良、纯粹,这些品格有时候比才华更为可贵。

    陆苍林问道,“什么十首诗?”

    “先生说,现在以月为题写出十首诗词,便不再让我和灵儿抄书。我不走,我要写。”

    陆苍林长舒一口气,伸了伸双臂,“先生,我因卧病错过了这份课业,现在我写十首诗来弥补,能否请先生一并宽恕了孟镝和灵儿?”

    古庸先生闻言眼眸烁烁,他不敢置信苍林如此才华,从前未曾见得。他匆忙搁下茶盏,心潮澎湃,脸上都依稀泛起红光,抬手指道,“你若是能写出来,我便免了他们抄书。”

    陆苍林对灵儿说,我念你写。

    灵儿匆忙铺纸泼墨,明眸里带着几分怀疑,“哥,真得能写?”

    陆苍林心道:必考古诗词岂能白白浪费,张口诵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小时不识月

    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

    飞在青云端”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海上升明月

    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

    竟夕起相思”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灵儿走笔轻快,笔锋锐利,忙不得赞叹哥哥,满心欢畅欣喜。

    孟镝好生佩服,一边为灵儿研磨,一边给苍林叫好。

    孟然和陆云乾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发现陆苍林这满腹才华,今日得见,惊煞满座!

    古庸先生守信,免了他们的抄书。他送罢众人,遥望明月感慨道,“严商,南郡有德,藏书楼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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