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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玉阶 (7)

    所谓杀美劝酒,却是据传易崇喜设盛宴,常令美人行酒助兴,若有要客宴集,则客饮酒不尽,便使黄门交斩美人。骄奢酷虐若斯,令闻者戟指。

    其余二人俱不期引来她这一番话,再细想,倒果真如此。她们为奴为婢的,伺候主人何尝不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惹得主人不快,生受皮肉之苦倒还罢了,就怕连这条贱命都保不住。

    朝不保夕之徒,岂效那贱者中少之又少的翘楚?

    怀桃像是被人直面打了一掌,面皮泛出火辣辣的烫来,讪讪道:“我八岁就被耶娘卖进了宫,虽知道外头世道不太平,也未曾亲见。”

    又觉尴尬,忙转移话题,“先前听人说起,你不是建邺人士?”

    萱草却避而不谈,只含糊说:“是,我家中人都死绝了,家那里又是兵荒马乱的,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活。缺衣少食再寻常不过,就连麦饭的市价也可堪黄金。实在活不下去,才跟着流民千里迢迢来了建邺。”

    车夫闻言,似是来了精神,眯眼望着她:“若我没猜错,小娘子应当是北边来的吧?听说那里不太平的很,戎竖常年犯境,专抢掠妇孺平民。偏又生得高壮,最是凶猛好战,杀红了眼,连人肉都能生啖。”

    怀桃听得惊呼一声,捂嘴道:“既如此,岂不是同野人无异了。”

    萱草抿了抿唇,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眸里冰雪隐隐,“不止北人吃人,荒年里南人也吃人。树皮草根虽涩嘴难咽,到底是能吃得下肚的。最怕有人饿昏了头,亲生的儿女都能做果腹的口粮。”

    怀桃也是个感性的,听得她这寥寥几句,竟落下几滴泪来。

    “朝廷难道不管吗?”

    “朝廷?”萱草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刺史、太守皆是高门子弟,早在爆发民乱的时候带着部曲逃了,自去过醉生梦死的日子。人命在这些士族眼里,只怕还没有鹅毛重。便是朝廷有兵马,也是忙着去讨伐诸侯。北境倒是年年打仗,派出的兵却一去不返,只见大野荒骨累累,足有百尺之高。那些士卒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难道还指望他们来保卫百姓吗?

    车夫咂嘴感慨道:“如今的局势,我倒是略知一二的。早年朝廷放任北地不管,疲于内乱,由得北狄日渐坐大,到如今隐隐已有平分天下之势。如今倒是再想去管,只怕力有未逮。”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打南边来了两辆黄牛拉的辎车,不紧不慢停在了他们车前。

    “这倒怪了,”车夫奇道,“如今建邺城里人人提起易家都如见了瘟神,今日难不成是有吉星下凡,才让人敢来拜访?”

    怀桃这才噗嗤一声笑,说:“哪里来的吉星?若说仙人下凡倒真有一个,易郎君呀!”

    再看那两辆辎车后头,竟然跟着两列人,皆作奴婢、武卒打扮,秩序井然,进退有度。

    车刚停稳,便有人忙不迭地搬弄车凳、铺摊软垫。又有美婢手执金博山炉,各立左右,香泽弥漫,桂兰芬芳,就连离得不远不近的三人都可嗅见。

    另见三两粗仆抬了大桶清水,泼洒于地,拿着柳枝做就的苕帚四下扑扫。直待湿气蒸发尽了,才有一青壮苍头大声唱道:“尘滓已清,邪晦避让,请主君下车!”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好大的排场。

    三人心知此等阵仗,车中坐着的便不是高门贵姓,也是四方豪强,还是不要冲撞了为妙。

    于是皆交手垂目,不敢乱看。大约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听得一阵环佩叮铛,应是那主君下了车舆。再辩其方向,果真是造访易家来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三人才敢抬头,便望见有两个宽袍大袖、衣袂飘飘的背影,正被前后簇拥着踏进了易家。

    而身处府内的易观澜闻得门房来报,只觉今日当真走背字。

    原来这客不是旁人,竟是易崇的手足兄弟,易巍和易岳。

    她这二位叔伯,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易府占地极广,从正门走到待客的厅堂,若不坐抬辇,光凭两脚,足足要走上两刻多钟。待易家叔伯被迎进中堂,早已不是先前那般仙气飘飘的模样,而是气喘汗流、面色惨白,只恨不得当即瘫倒于地,再好生牛饮一大盏酒解解疲。

    易观澜闲适坐在椅中,见二伯和四叔面有菜色,如同晒蔫了的胡瓜一般蔫答答。心中暗笑,面上却诚惶诚恐,忙作揖行礼道:“二伯、四叔总算来了!小子方才等待多时也不见您二位,还疑心是门奴白日见了鬼,胡乱瞎说,正要给他们上家法呢!”

    二伯易巍气喘如破败的风箱,脸上汗流如豆,再不见往日儒雅。闻言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易观澜,却是抖嗦得如同害了痢疾。

    原来他二人拿捏长辈身份,刚踏进门便呼奴引婢,要人抬他们进府。易观澜稳坐堂中,差人笑脸迎之,却使了个软钉子——家中颓败,仆皆老弱,不说无人抬得动,更是连富贵人家寻常的抬辇都拿不出了。

    易家叔伯一听傻了眼,他们出门排场虽铺张,可也没料到会有登门造访,主家却连个辇都不给的境遇,自是不会带着一道出门。

    本想斥责,又因易家横遭飞祸,惨状有目共睹,也责怪不得。只得把这暗亏吞进腹,连声呵斥手下人来背驼。可易家宅地偌大,地势起伏不说,又多石阶游廊,便是壮仆劲大如牛,背着人也走不了多远。

    只得亏待了自己一双脚,偏他二人又是个享乐惯了的,身虚体浮,着实吃了大苦。一路走走停停,拖拖拉拉,好半晌才行至中堂,已是精疲力竭,情状甚惨了。

    易观澜只作不解,颤声道:“哎呀,二伯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临出门前服了散,眼下发散不当?”

    当下士族里不少自诩名士风流之辈,最好脚踏木齿履,口服寒食散。据说食完散后虽神明开朗、颜色红润,却通体燥热难耐,肌肤紧绷,不堪风冷。若发散不当,就会五毒攻心,轻则脊肉溃烂,痈疽满背;重则瘫痪不治,求死不能。

    易观澜很惜命,从不服散。若是能够,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去碰药。也不明白这些世家子到底有什么癔症,没病非得找药吃,弄得个个身软乏力,不可堪衣,一不小心还容易玩丢了命。

    易巍平素也爱服散,今日却因有桩头等大事要办,未曾服用。听他这侄儿这般咒他,直气得美须乱抖。倒也实在说不得话,只得歪倒在椅上喘气平复。

    而另一旁的易岳,更是疲乏不堪,好似七魂散了六魄。

    却是真叫易观澜猜中了,易岳刚赴宴归来,为追求飘然欲仙之态,宴者皆服用寒食散助兴。

    他虽已行散完,终归残留几分药力。

    行完散的人本就憔悴于形,精爽虚浮,这两刻多钟的脚程简直要去易四叔半条命。

    易二伯尚且自恃身份,勉强还能撑着坐在椅上;易四叔则直接少气无力地瘫软倒地,好似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尽了。

    “侄儿,给你四叔上壶酒来——”

    易岳泥人似的躺着,勉力支起脑袋吩咐,“不要冷酒,要温好了的!”

    半晌却不见易观澜动弹。易岳大为不满,嚷叫道:“怪事了,难道侄儿不光有呕血症,还患了耳疾?”

    折磨易观澜多年的痼疾,在易四叔嘴里,竟可以用作肆意奚落的由头。

    易观澜却不见恼色,轻笑道:“四叔,倒不是侄儿不愿给您拿酒,却是家里实在拿不出了。”

    “荒唐!我阿兄被那贼犰抄了家不假,何至于连壶酒都拿不出了?好侄儿,你莫不是舍不得,故意糊弄你四叔吧?”

    易观澜亲自端了杯水送至他手边,边拱手道:“若真有酒,怎会不拿与四叔?家中就剩我和九妹,皆滴酒不沾,藏酒又有何用?”

    易岳却是不听他解释,扬手一扫,水泼四溅,“你这小竖,竟是个听不进人话的。难怪我阿兄往日不疼你,聩滞羸劣之人,活在世上何用?平白废了米粟!”

    他虽是坦胸露背的洒脱做派,却是口出恶言,状如乡野粗人,直把易观澜骂作废人一般。

    易巍此时也缓过了气,听他骂得实在不像话,虽也觉得易观澜在有意搪塞,却顾虑“大计”按捺不表,虚情假意斥责道:“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

    又对易观澜道,“不要与你四叔计较,服散之人皆疏放不羁,兴头上来连神佛也敢骂得。”

    易观澜心中冷笑,这帮虚饰风姿的庸狗之辈,也有脸将鄙俗粗气比作放达疏阔,怕不是服散吃坏了脑子。

    见易观澜面无恼色,易巍倒是高看他一眼了。索性单刀直入,说明来意:“我和你四叔今日来,也有你大伯的意思在。倒也不是为旁的,只是听说今上赐你兄妹住于宫中,我们做叔伯的也照应不到,便想着既然这宅子今后再无人居,荒废了也是可惜,不若由你做主,交给我们打理。”

    蹲了顿,觑一眼易观澜神色如常,方才继续道,“你也不用担心,叔伯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贪财之人,区区这点小宅地,尚且入不得你叔伯的眼。待你兄妹归来,照样原封不动的交与你手里。”

    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打上了自家宅子的主意。也不知挤在一个府邸里过活的两人,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能面不改色地将易崇这“建邺第一府”,说成“区区这点小宅地”。

    易观澜故作疑惑:“敢问叔伯如何打理?莫不是打算筹资出钱,要替我将这宅子重新整修一番吗?”

    易巍被她说得一噎,讪讪道:“这个嘛……叔伯现下手中怕没有那么多的铜钱,待你将这宅子交与叔伯后,叔伯定会开源节流,待那时再从长计议。”

    这是欺负她年幼无靠,就差把所图谋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易观澜慢慢“哦”了声,似笑非笑道:“那就不劳烦叔伯费心了,家中还算新整,不必让叔伯劳神伤财。尚且留有十几仆从,洒扫除尘这点小事还是做得来的。再者今上宽宥,特赐我兄妹令牌,出入禁中无忌,时不时也能回家中小住。”

    言罢,生怕易巍诘问似的,掏出那块金辉闪眼的令牌在他面前晃了晃。易巍腾地直起身,瞪眼瞧那令牌,果真出自禁中不假。暗恨天不遂人愿,满腹筹算落了空,当即两眼一花,又兼力竭,竟是摇摆了两下。

    易家虽然祖上有荣,先人有功,却驾不住时兴奢靡之风。易家四兄弟,除却易崇是个开源也开流的人物,其余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脾性,便是传家的财宝,为了排场和乐子,也敢花得面不改色。

    设筵赴宴,服散饮酒,这些高门望族的取乐之道,唯有家有铜山累财才能消耗得起。

    于是,易家三兄弟玩乐上头愈精通,铜钱财帛愈空空。易崇在时,便时不时登门拜访,讨要些钱财过活,倒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可易崇被晁高逼杀时,却不见这手足至亲相护,反倒各自闭门杜户,生怕火星子燎着自己。如今易崇已死,风波平息,这帮乞索儿便起了心思,图谋起他的宅子了。

    本以为易观澜没了父君,生母虽是王氏女,可十几年没过问过他一回,早当没生养这儿一般。又年轻不经事,还不是任他们搓扁揉圆?至多说些好话,再唬之利弊,怎会不乖乖将宅子交出来。如今对上了,才知道这面团看着虽软,揉起来却绵里藏针,扎手的很。

    易巍心道软话说不动,便罚他的酒。把脸一僵,瞪着眼说:“叔伯一片好心,你倒如临大敌,当作驴下水了。你这家中全是老弱之仆,没个可以看家护院的。万一有贼匪偷潜进来如何是好?你叔伯虽不顶事,这点奴仆倒还是凑得出手的。”

    易观澜掸掸袖子,拜辞道:“叔伯的这份心意,小子愧不敢受。外祖怜我兄妹孤苦,已送了仆婢来,若府中人力仍觉不够,我自当再去同外祖讨要。”

    易巍一听琅琊王氏掺合了进来,意气已散了大半——便是这王家觊觎易崇阔宅,难道还争的过去吗?这琅琊王氏也有愧“天下第一门”的美誉,从前对这外孙不管不问的,如今见他独承家财,便厚颜上门再续人伦,当真令人不齿。

    刚待偃旗息鼓,忽见方才软趴趴的易岳从地上一纵而起,尖声道:“这宅子当是我阿弟的,他王家有甚脸,伸长了手管起我易家的家事来了!难不成想谋我阿弟的宅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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