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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霄 (9)

    易观澜本是体弱之人,早前又呕了血,气力虚浮,这一拳已近耗去全身劲,故而挥出前便瞧准了桓川的眼眶,既为要害,伤一寸便能痛十分;又能留下伤痕,七日不散。

    果不其然,待桓川移开手,虽眼睛仍可以视物,周围却泛出一圈乌青,加之那惨不忍睹的尊容,简直令见者毫无怜悯之情,倒是难忍掩口失笑。

    桓川本对耻笑之声敏感异常,闻得四下笑声稀落,懊恼之情更胜皮肉痛楚,涨红了脸,紧咬牙关道:“我与你本无冤无仇,你却辱我至此,真当我桓氏好欺么!”

    他武将世家出身,为彰显身份,日常出行随身携带刀兵,此刻铮然拔出一把紫金刀,锋刃极薄,寒气森森,似已饮过人血,性命开刃。

    见他拔刀,周围人吓得连忙作鸟兽哄散,特别是先前左右待他亲近之人,连滚带爬逃出去八丈远,口中倒不忘劝道:“桓郎君何至于此啊!若是闹出人命,可如何收场?”

    桓川怒火攻心,早已顾不得这些,他倒是真习过武,手上颇有些功夫,一刀就劈散了身前的桌案,斥骂道:“再有人阻我杀他,形同此案!”

    易观澜早料到他会反击,只是不想这桓川瞧着不像武夫模样,倒是气粗胆壮异常,让她有些意外。遂也不傻站着叫嚣,举步轻盈退至十步外,一掀碍事的衣角,转头就跑。

    桓川见状,愈发气急,举刀紧跟其后,怒道:“你竟敢跑!”

    易观澜步伐飞快,竟也不显仓皇;反观桓川因紫金刀沉重,握刀而行相当不便,渐落下乘。

    二人就这般绕着满园你追我赶,恰似那荆轲绕柱刺秦王,虽来势汹汹,却已然显出败势。

    谢玄微因不知易观澜为何突然寻这桓川,原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以待静观其变。待瞧见他突然动粗,直接打了桓川一拳,浑然不复先前那副病弱郎君做派,惊讶之下,更觉有趣,恨不能拍手称快;后见这桓川鲁莽行事,竟是起了杀意,于是待桓川跑至身旁时,趁其不备,伸脚绊了他一下。

    桓川一门心思都在眼前的易观澜身上,见案就劈,遇凳就踹,可这小子却像兔子化精,溜得飞快,苦追半天依然追不上。

    正是气涌如山的时候,哪能料到竟有人这么不长眼。桓川当即被绊得狠狠摔了一跤,连那刀也随之脱手,摔出去老远。

    这一跤摔得可不轻,连那横扫千军的气势也随之潮退而去。桓川本非骁勇之辈,持刀行凶全依凭一时气血,眼下若再想让他去砍那易观澜,恐怕是不能,也没那个魄力了。

    他翻了个身,恨恨地看向谢玄微,“谢家与这易家狗沆瀣一气,欺我辱我桓氏,来日定让你们好看!”

    谢玄微别过头去,以手在鼻前挥了又挥,啧声道:“桓六郎好大的口气,吓得我屏气不敢言呢。”

    又以眼神示意桓家奴仆:“还不快擒住你家郎君?今日是王家举办宴会,若再让他发疯伤人,让桓氏与王氏交恶,不仅他不得善了,只怕你们回去也得受牵连。”

    桓家奴仆相视一看,心中叫苦不迭,忙畏畏缩缩上前,按住了桓川手脚,“郎君,多有得罪了。”

    桓川气得大骂,“狗仆!狗仆!你们效忠桓氏,竟吃里扒外,听这谢家竖子的号令!”

    易观澜见状,调转身子复走回桓川身前,垂眸以视,姿态凌傲,“桓郎君说话仔细些!他们若不是真心护主,只怕你今日还会闯下更大的祸事。”

    “若不是你先行殴打之事,欺到我头上来,我岂会落到如此局面?”

    “桓郎君既知我是易家人,那我问你,桓家与我易家向为姻亲,你三姑母可是嫁与了我二伯,桓六郎该是何等的色意熏心,才敢出言不逊,言语轻薄我九妹?”

    桓川闻言像是被戳中了死穴,顶着旁人惊讶轻蔑的视线,只能硬着头皮冷哼一声。

    见他不知死活,易观澜倒没动怒,只口上愈发咄咄逼人,“只恨我身子太弱,不过打你一拳,犹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你桓六郎今日欺我妹妹,还意欲持刀杀我,莫非因为我易观澜如今无父可依,便能由得桓家人胡作非为吗!我今日不光打你,我还要登门拜访你家大人,问明他们平日是如何教子的!”

    易观澜这一拳,绝非一时冲动下的鲁莽之举。

    准确来说,也并非单纯为易止怜出气。

    龙亢桓氏式微几世,前家主任襄城郡守时突遇叛贼攻城,苦撑月余不降,后因力屈人寡,城陷落败,为贼人所杀,朝廷感恩其英勇勤王,追封为将军,桓氏一族得以中兴。

    现任家主桓闵,少年时为报父仇,一日屠尽仇雠满门,刚勇至孝名声扬满天下,又得世交庾氏举荐,袭其父爵,官拜驸马都尉,如今已贵为郡公,与琅琊王氏做了姻亲,桓氏因此也跻身四世家之列。

    而桓闵的妹妹,正是嫁给了易观澜的二伯易巍。

    易巍苦心经营多年名声,却因肚中实在无甚才气,依凭家族世代声望,才勉强捞了个闲散差事,娶得了桓氏女。

    因仕途不顺,易巍自觉怀才不遇,只得另寻他途排遣心中郁气。平日不是赋诗吟诵,便是清谈参玄。家务不通半分,花钱更是不知节俭,据说还需桓三娘子掏出妆奁钱补贴家用。

    易巍身为一家之主,居然还要靠妻子的嫁妆接济,是以脊梁骨矮下不少,相当惧内。

    今日桓川顶着个乌黑眼眶回家,定会有人问起缘由。若是让桓三娘子知道,是易家人揍了桓家子,只怕易巍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易观澜算计人心,听闻那轻浮子是桓家六郎,去途上便心生对策,一箭双雕,当即报了易巍对她的掌掴之仇。

    桓川本就亏心,未料到这易观澜竟是比王十二娘子更不给他颜面。

    后者尚且容情,只不过是拉他至无人处劈头教训了一通;而前者直接当众揭露他丑行,教他脸面扫地,倍感耻辱。

    他本就因为相貌丑陋而受尽耻笑,如今再被按上个轻浮无礼的戳,更是不要做人了。

    打小阿耶就嫌他貌丑,往日更是偏爱他兄弟。若非有阿母爱护,只怕能在显贵前抛头露面的机会都不多。如今得罪了三姑母的夫侄,只怕阿耶更会不喜欢他。

    若真是这般,往后如此筵席,哪里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再说了,他虽是贪图那小女郎貌美,可若先前知道她是易家女郎,他断不会如此行事。

    若不是……

    桓川心下后悔得要死,恍然明白他这回是着了别人的道了,但为了颜面,只能咬死了不认:“你……满口胡言!你有本事让易九娘子来与我当面对峙,看看是否是我轻薄她!”

    他料定这等污秽之言,易九娘一介女郎,定无颜当众直言不讳,若是如此,他也能洗清了罪过。

    他盘算打得好,只是旁人可不是痴儿。

    易观澜闻言眉眼更冷,刚待开口,却听见谢玄微嗤笑道:“你当旁人眼瞎?易九娘子何等容貌?你又是何长相?居然有这自信,认为人家娇娘子愿意攀咬你?真是虾蟆不知丑,望潭思天鹅。桓家果然多出轻浮子,你家夫子难道单独辟了这一门课业么?”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饶是易观澜,也不免觉得谢玄微这话,说得实在太不留情面了些。

    其中自是有一段复杂往事。

    桓氏虽与王氏互通婚姻,关系尚可,却与谢氏交恶。

    概因当初桓氏中兴初始,便想靠联姻巩固势力。不仅千金为聘,数次登门求娶,又仿效周制昏礼,敬天法祖,以示爱重。只是如此费劲周章,终得以娶来谢家女,却不知珍惜,宠妾灭妻。

    最后闹得谢娘子一怒之下,将这一对苦命鸳鸯砍伤于榻,后自去郡尉处领罚。郡尉当然不敢判她罪刑,只判了二人和离,又象征性罚她廷杖十棍,可用百贯钱赎罪。谢娘子全身而退,不到一年便再议了婚,日子过得相当和美。反观桓氏,不仅遭人诟病治家不严,门风轻浮;那负心郎子也落了个残疾,成了跛腿。

    桓氏与谢氏,因此结怨。两家人遇上,也是冷言冷语,互不理睬。

    是以谢玄微这神来一笔,简直犀利至极,直接讥讽桓川——你貌丑就算了,还好意思说人家小娘子冤枉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虽然相貌天生,父/精母血,非人力可定,但毕竟时下风气相当看重容貌。因此世人向来优待貌美之人,而厌恶丑人作怪。

    于是貌丑还轻浮的桓六郎,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对上谢玄微,桓川再不敢多言一句,生怕惹恼了这位白鹤郎,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自己日后怕是连门都出不得了。

    他赶紧起身行礼,连连做揖赔罪,“我知错了,全是我的罪过。先前贪饮了几杯美酒,却是酒量不济,糊涂行事,不想冒犯了易九娘子。还望易郎君看在你我亲缘,饶了我这回吧!”

    谢玄微不免酸溜溜道,“你这门亲攀得也是曲折,顶多算沾亲带故罢了,易郎君同王长豫才是正经亲戚!”

    易观澜侧身让了,“我今日差点折在桓郎君手上,可不敢承桓郎君的礼。”

    桓郎君又是好一通指天指地发誓,保证日后绝不贪杯犯罪。

    穷寇莫追,易观澜只得点头,饶恕了他这回。

    桓川见终于讨得了易观澜谅解,才如释负重舒出一口浊气。又觉得没脸,恐再呆下去也是徒添笑柄,连忙寻了个藉口逃了。

    众人没想到今日参加了王氏的曲水流觞宴,不仅大饱了一回眼福,也瞧了不少稀奇事,添了更多谈资见闻。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有桓川打头,便也跟着纷纷告辞。

    而那领足了赏的上林苑令,本该早早离去,却腆脸硬是留到现在。眼下终于瞧够了热闹,方才咂嘴吆喝道:“起金笼,撤!”

    这上林苑令也是黑透了心肝,带着那豹奴讨完赏后,便也懒得给他自由,又将其关回那仍有死豹的金笼内,如兽一般任人赏玩。

    却不想那豹奴双手紧握笼栏,正努力自笼中伸出脑袋。而那脏乱虬结的黑发下,依稀可窥他一双眼,正直直地望向与离去方向相反的园中。

    上林苑令见他终于像个活物一样,显露了情绪,倒是稀奇得很,不免嗤笑:“怎么?不舍得这富贵锦绣地?可惜了,你生来命贱,这等场面,一生当中能见识一回,都算你这小畜生赚了。这世道呀,有人朱门肉臭,有人江边冻死,万般皆是命,由不得你争。”

    再瞥一眼这豹奴,见他又是一副入了定的模样,也不知到底听懂了几分,遂提起兴趣,多嘴问了一句:“唉,小畜生,你可知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成想这豹奴竟是理也不理他,上林苑令自讨了个没趣,又拉下脸来,寻出鞭子,左右扬手,照着他脑袋狠狠抽了两下,呸了声道:“果真是畜生!连人话也不会说!”

    而那豹奴挨了打,非但不躲不避,更好像痛觉全无。脸上多添了两道鞭痕,正不断沁出血珠,瞧着就让人皮肉发紧。

    可于他,却像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伤,丝毫不分去半点心神

    他依然徒劳地一径伸直脖颈,似是想要看清什么人一样。甚至因用力过度,颈侧已被笼杆压出了道道淤红血痕。

    上林苑令瞧他这瘆人模样,实在诡异,竟心生些许怯意。当下也不再管他,自顾绕到车头前,指挥吆喝去了。

    金笼之下,车轮滚滚转动,越行越远。

    而那墙上多出的一方大洞,也渐渐显出全廓。

    他依然久久维持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

    待再看不清那满庭芳菲,再看不清那人。半晌过后,才见他那干裂的唇颤抖着,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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