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在对话框中垒成一行行，像一群溃败但依旧坚持进攻的小兵。
但最后，还是被橘花香颓然地删掉，始终没发出去。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失去了一点气势。
认真争执，影响她的形象，显得她刻薄。
毕竟，她和晏西的恩怨，不过是因为观点不同。而晏西当时的成绩，使得她被晏西的发言刺痛。
但要是措辞不够直白激烈，气势中就弱了一头，说了反倒像自取其辱，不如不说。
话里有话的嘲讽，只会被对方四两拨千斤。
她气得嘀咕出声——
“感谢你妹。”
“你有个屁的灵感和天赋！”
“老娘根本没看得起你，瞎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
“难道你没听出来我在嘲讽你吗？”
“你数据比我差那么多，内心就没有一丝丝忏愧吗？你脸呢？”
……
然而，该死的成年人的体面，让橘花香无法直白地在群里说出这些话。
过了好半晌，想了半天的措辞，她终究不甘心无声无息地落败，只能气势弱了一头地阴阳怪气凡尔赛。
群里。
橘花香：不用谢
橘花香：[比心]
橘花香：我的读者又在评论区催更了，还要我加更呜呜呜
橘花香：真羡慕西西，没有读者催更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舒适
晏西岂会露出颓势？
一只大西西：欢迎加入~
一只大西西：啊，说起来，追我文的读者真是一群懂事的小可爱呢
橘花香死死盯着电脑屏幕：“……”
MD。
此时内心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一只大西西的脸皮厚度，连城墙转拐都望尘莫及吧？要不是不想闹得太难看，她真想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失败还这么骄傲的？
但，橘花香毕竟还是在意形象和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也还想要一点成年人的体面。
不想被人认为是不讲道理、刻薄的那个人。
这一场战斗，很快，便如从前无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一样，在其他群友岔开话题时消弭无踪。
橘花香开始在群里晒自己近期购置的猫眼石。
看着热闹的作者群，事实上，晏西并不如橘花香以为的那样获得了胜利的喜悦。
她只不过是，像无数小说或者电影中侠客一般。
哪怕身体筋脉寸断，随时都会倒下，也要在对敌时，撑出锋锐无匹的样子，绝不肯暴露半分颓势与弱点，绝不给人迎头痛击的几乎。
然而……
当这一场battle结束后，就像侠士吓退敌人获得暂时的安全后轰然倒地，晏西的情绪亦轰然崩塌。
曾经，晏西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她讨厌社交场上的虚以为蛇，讨厌职场上的尔虞我诈，讨厌因为工作和各种人交接，然后遇到各种无语的人和事。
于是，她想要给自己建造一座象牙塔。
身边的人曾经都质疑她，认为她不去适应社会，必定会活不下去，会被淘汰。
她不。
她不想要虚伪，也不想要和虚伪的人往来。所以，她认为，她不肯和人交际，舍下的是职场的无数可能，获得的内心的宁静，平息的是面对社会的惶恐和动荡。
谁说不妥协就不能养活自己呢？
她可以。
写作，是她热爱的事业。
就算不去社交，不去发展所谓的人脉，维持所谓的关系，她依然可以靠写作去获得不错的收益，获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当初，她的小说上销售金榜时，她是意气风发的，也万分肯定，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她就是有资本不去社交，有资本不去应对复杂的职场，不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变得世俗。
她就是有实力、有资本去选择要什么、不要什么。
哪怕被父母、被亲朋质疑，也依然能挺直腰杆，用委婉的语言表达出“关你屁事”的内核。
在那时候，她是相信自己的。
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不会随波逐流，相信自己可以获得想要的生活。
然而。
第一次上金榜的那篇文，她的总收益是三十多万。
紧接着的一本，也上了金榜，位置却不如前一本。总收益区区十多万。
后一本，甚至只有几万了。
再后来，甚至连金榜都摸不到。
她本以为，她会一本比一本好，迎来一次爆发，然后卖出各种版权的。没想到，那就已经是巅峰了。
之后，便是市场口味的变化和她的审美出现偏差。
娇妻文学大行其道。
她不适应，没办法看这种文学，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去适应。在这时，周围的亲戚，父母依然在质疑她的选择。
每一次家宴，几乎都会爆发一次冲突。
在她压力最大、扑街到几乎没收益时，却总要面对他们的“关怀”——
“你现在一个能挣多少钱？”
“每个月七八千总有吧？”
“人张姣现在已经考上主城区的教师事业编了，你呢？”
“当初孙家的女儿成绩还不如你，现在每个月挣大几万。你呢？”
“你还是要早点出去，找个正经的工作。或者相亲，找个男人结婚。现在无业游民还单身，你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将来你一个人怎么养他们？”
“你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大家对你的期待都很高。外面到处都是钱，只等着你去捞，只看你肯不肯。”
……
第一次扑街时，她很难过。
每天压力都很大。周围的人说她选错了，理想不能当饭吃，人就应该看清现实，按部就班，工作、结婚生子。
评论区，读者说她江郎才尽，越写越难看。
说不出什么大问题，就是不好看而已。
然后，看着自己轮毒榜的文数据几乎不怎么涨，V后日收益几十块，不断地自我怀疑——
“我真的有写文的天赋吗？”
“如果写出来的都是垃圾，我现在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我真的适合干这一行吗？”
“我写的真的是垃圾吧？”
但还是每天流着泪码字坚持更新。
她的苦闷、痛楚，除了同样写文的基友，现实中几乎没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罢了，甚至还会让本就低谷的她雪上加霜。
诚然，他们对她是有亲人的爱的，只是这种爱基于他们有限的认知，带着他们不自知的控制欲。
他们希望她过他们想要她过的生活，就是为她好了。
她的灵气，在一次次同生活的琐碎、和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对抗中消磨殆尽。
她的才情，也因数据的打击日渐稀薄。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灵感喷发的状态不再光顾她。
她看到的都是生活的琐碎和庸常，看周围人的生活一地鸡毛，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好似一切都只是为了眼前的苟且。
诗和远方则成为一种镜花水月式的奢望。
甚至于，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诗和远方，从来只有眼前的苟且，所以她的不妥协，便成了他们眼中文人式的清高。
但那时的她认为，还是有希望的。
扑街的只是一本。
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那一本完结后，迎来的是下一次扑街。
第二次扑街时，晏西的信心摇摇欲坠，但还是有个积极的心态，在基友的鼓励中，抱着会迎来转机的期待。
第三次扑街时，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了，再也看不到未来。
她的事业，不仅仅是停滞，而是倒退。
她还没有攀上她想要的高峰，似乎就要被潮流抛弃，成为落后的那个人。从此庸碌、庸常。
上一本，晏西本以为再不会更差了。
连载期日收益二三十块，完结后也毫无水花。虽说卖了出版，版税也不过区区一两万，和她风光时的版税完全没得比。
第四次，是这一次。开坑后各种数据的涨幅，榜单等等，对比上一本，居然还能呈现全方位下跌的趋势。
而橘花香，则用她最看不上的娇妻文学，成为爆文预定。
曾经，晏西的亲戚们总说她，看着文文弱弱，其实是一个很倔的人，不撞南墙永远不知道回头。
但现在，就连晏西自己，在失败和低潮中，都忍不住无数次怀疑——
我真的选错了吗？
再一次的，她忍不住在闺蜜群里发消息。
一只大西西：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天赋？
一只大西西：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写文
漫漫：抱抱~
漫漫：你要相信自己啦！现在的厚积，只为将来的薄发
漫漫：你要说天赋，你知道有多少人连约都签不上吗？
雁子：只是暂时的低谷而已，不要多想
心心：你只是遇到瓶颈了，通常，遇到瓶颈就说明，你要进步了
雁子：别把橘花香说的话放在心上，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赛道的
心心：是的。橘花香的赛道时，研究热题材，跟风赚快钱，我们既然选择了坚持自我，磨炼自己的风格，走得注定要慢一点的
漫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漫漫：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漫漫：西西宝贝不要妄自菲薄昂
……
大家都在安慰晏西。
然而，晏西的瓶颈，已经持续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以突破的时候。
晏西吸了吸鼻子，在闺蜜群里发言。
一只大西西：呜呜呜，谢谢大家
一只大西西：[抱头痛哭.jpg]
她并没有发什么过分沉溺于情绪的消息，只是发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惨、却又显得比较搞笑的照片。
水了一会儿群，晏西再度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准备码字。
即使扑街，还是要坚持。
因为她知道，不坚持，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目前，事情就是这样了。
新书她依然扑街，还被橘花香压着打。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去努力。
在榜单并不好的情况下，晏西知道，自己只能寄希望于接下来的涨幅。
毕竟，第一个榜单不能定生死，但涨幅会。
因为涨幅直接影响下一个榜单的位置和曝光。
表面上，晏西已经被闺蜜们安慰好了。实际上，她总是忍不住，几乎每几分钟就要刷一次作者后台。
然而，数据它就是一动不动像王八。
晚上的时候，莫名涨了一波，让晏西好像看到一点希望，到周末时，又变得一般了。
不是榜单之耻（涨幅最差），但涨幅也并不高，也就是那个榜单的平均水平。不出意外，如果下一个榜单涨幅依旧一般、夹子涨幅一般，这篇文基本等于被判死刑。
至于盛传的完结飞升，晏西有过一次。
她掉下金榜，第一次扑街的那本就是连载期收益平平，完结后第二个月突然飞升二星。
其他的，就基本没有了。
所谓完结飞升，基本上等于摸奖，亦是幸存者偏差，沉没的才是大多数。
接下来几天，橘花香总是在群里po她的涨幅，凡尔赛地说涨得十分一般，说不定这篇文会扑街。
甚至，她还假装不知道晏西的数据，问她涨得怎么样。
就有点贱贱的。
晏西没有回应。菊花香的涨幅，是她的好几倍。群里的其他人都说，不出意外，橘花香的新文稳上金榜。
她每天都在群里夸她的读者，说他们可爱，就连催更的措辞都是可爱的。
然后，又复述一边她的读者对她吹过的彩虹屁。
至于晏西，她甚至没再看评论区。但不看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老样子——江郎才尽、越写越难看。
不出所料，晏西的第二个榜单，在一个不那么好但也不那么差的位置。
对于一个写手，最难熬的，就是在已知这篇文的未来时，依然坚持写下去。
有些作者有数据不好砍大纲的习惯。但，晏西写每一篇小说的时候都很投入，一旦开始，就要有始有终地写完，否则无法开始下一本。
晏西的情绪，已经从最开始的焦虑、难受、心绞痛过渡到了平静期。
甚至，她还把自己已经写过的内容从头到尾看过一边，从中挑出自己的毛病——
太平淡了。
没有心跳，也没什么波折，就是意外之下，两个人平平无奇的邂逅，莫名其妙地看对眼，然后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
每一个情节和桥段，都显得那么匠气，技巧外露。
它不如从前的每一本，是有原因的。
晏西写它的时候，太功利了，太想摆脱扑街状态了，于是加了一些和自己不兼容的热元素以及热门桥段。
结果么，只能是东施效颦，又因为和她本身风格的不兼容显得四不像。
她抓了抓自己因为毫无心情，以至于无心打理甚至显得邋遢的头发，随便用一根橡皮筋扎上，试图开启改造工程，又无从改起。
烦躁时，也想要抽一支烟。
但之前试过了，她实在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只能作罢。
开水壶里的开水烧开后，自动跳了砸，室内不再有“咕嘟咕嘟”的水声响起。
晏西拿着茶杯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窗外，隐约传来别人家煮腊肉的香味，像是应和一般，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
而她的冰箱里，空空如也。
至于外卖，也许是因为配送过程中被捂太久，总是变了味，难吃得要死。
就在这时。
晏西的手机上突然跳出微信消息。
许星南：[猫咪暗中观察.jpg]
许星南：西西姐，能借用一下你的厨房吗？】
许星南：学校食堂和外面都吃腻了，想吃点家常菜
许星南：[图]
图片上是装得满满当当的超市便利袋。
半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