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闻舟嘱咐马夫紧紧勒住马,跳下车,一把抱住女孩,往旁边的草皮放下。然后蹲下问:“小朋友,谁惹你不开心了,说与哥哥听。看看哥哥能不能帮上忙。”
小女孩用手拂去从眼头滚落的热泪,抽抽搭搭地道:“大哥哥,我叫阿萍。今早我起来,看到奶奶吊在房梁上,任我怎么叫她,她都不搭理我。”
“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
“爹娘弟弟俱搬到姚新村去了,独有我和奶奶住这里。”女孩说罢,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
“阿萍,你带我前去看看。”闻游舟牵起她的手。
“等等,我也去。”碧荷下车,让马夫等上半柱香的时间,并塞给他半吊钱。
“阿萍,你吃过东西了吗?姐姐这里有几块饼,你拿去吃。”碧荷注意到小女孩瘦弱的身躯,打开包裹,拿出几张胡饼递给她。
小女孩并不敢立马接下,碧荷直接塞到她的手中。
“谢谢姐姐。”女孩怯生生地说。
碧荷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手下的头发如枯草一样。
尽管碧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在陈旧老屋,一具枯槁的尸体晃荡如魅影,她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大约是有大人在,女孩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盯着房梁上的奶奶。
闻游舟搬了把椅子,站上去,毫不畏惧地,伸手把老人抱下,放到床上。老人的身体仍未完全僵直,甚至还有一点点温度。
碧荷想着放女孩一人在这里也不好,即便是白天,房里黑洞洞的,如同妖怪洞府。木窗糊的纸上有或大或小的口子,积了许多灰。
这几座老屋虽然破旧,却很大。老人住的厢房中,有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些应季水果、糕点。看来阿萍的父母似乎有些家资,不似一般的贫寒人家。
“阿萍,待会哥哥、姐姐要去吃很多好吃的,姐姐想着,阿萍同我们一起去。我们吃饱喝足后,再带你去姚新村找阿爹阿娘,好吗?”碧荷用商量的语气和女童说。
阿萍摇了摇头,仍然把目光放在自缢而死的奶奶身上。
“为什么?”碧荷轻声问。
阿萍才开口说:“姐姐,到了姚新村,阿爹阿娘就会把奶奶埋在地下对不对?或者把奶奶放在火里烧成灰,放进小坛子里。阿坡的爷爷是这样,大阳的奶奶也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叫是‘死’。”
“那奶奶也是‘死’了吗?还是睡着了?”阿萍歪头问,“好想再听奶奶说话,奶奶常常跟我说娘亲的丑事,可好玩了。阿萍喜欢听故事。”
“奶奶要去另一个世界过日子了。另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生活没什么两样。”碧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阿萍天真地问道:“那去另一个世界是不是都要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摆啊摆啊。村子里好多和奶奶一样老的人都这样做。另一个世界是不是都装满了金子银子铜钱,还是遍地都有烧鸡烤鹅呢?”
“阿萍,这支珠花送给你,姐姐觉得你戴上去会很好看。”碧荷从自己的发髻上拿下一支小珍珠绕成的五瓣花簪,放到女孩的手里。
“哇,好漂亮。”女孩的眼睛亮闪闪的。
“姐姐帮你戴上。”碧荷帮阿萍理了理头发,插上珠花。
碧荷对着女孩赞叹道:“阿萍和珠花一样漂亮。”
久未出声的闻游舟也蹲下来说:“阿萍真的不和哥哥姐姐去吃好吃的烧鹅烤鸡么?”
女孩还是坚定地摇摇头:“阿萍想多陪陪奶奶,以后就见不到奶奶了。”
“好吧,等一小会儿,我再同碧荷姐姐来接你。”闻游舟道。
再上马车,心情分明不如之前的轻快,碧荷有些难过。
“既是去人家吃的喜宴,开心点,嗯?”游闻舟打量碧荷紧皱的眉头,手指动了动。
碧荷叹了口气:“阿萍真可怜。”
游舟补充道:“但是她有我们的帮助。总比孤身一人面对老人的尸首好吧。”
热热闹闹的姚家充满了欢声笑语,桌上摆了炭烤烧鹅,柠檬鸭,清炒空心菜,酸辣红椒青椒炒竹笋。人都到到齐了,纷纷举箸,吃得不亦乐乎。
“大江啊,在书塾,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一定要及时请教游舟。能够在书院考到榜首的位置,不简单啊。”姚父说道。
闻游舟开口道:“伯父,大江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对对对,平日,我们都晓得相互学习的。”大江附和道。
“怪不得这次大江考得了好名次,原来游舟也出了不少力。看到你们一起努力,我就放心了。”
喜宴毕,天边夕阳烧得正红,如同灶台里的火焰一般艳。碧荷与游舟向姚家老小辞别,奔赴阿萍处。
老屋的破窗传出阿萍稚嫩的歌声。
月亮光,照四方,
照得大地白如霜,
照着姐姐把秧扯,
照着爸爸来插秧,
照着公公把牛喂,
照着奶奶喂猪忙。
马车经过镇上,小贩叫卖荷叶鸡,碧荷买了一只给阿萍。
姚新村里,一座座房屋早已点上烛火,饭香飘飘。
“阿萍,你知道自己家在哪吗?”碧荷问道。
阿萍道:“过年的时候,阿娘接我回过一次家。家门口种有一颗桃树。”
马拉着车,停在一户人家前。
阿萍跳下车,着急地敲门。
“谁呀,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
阿萍叫道:“阿娘!是我!”小手拍着刷着新漆的木门。
门内传来阵阵脚步声。门一开,是一个气质温柔的夫人,长了一双下垂眼,颇有些楚楚可怜,只不过肤色偏黑,看样子是长时间在田地里讨生活的。
一个小男孩也跑出来,比阿萍矮两个头。见到阿萍,就往阿萍怀里扑,口中一直叫着“姐姐”。
碧荷和妇人诉说了遇到阿萍的前因后果,妇人听时时悲时喜,不知怎么的,碧荷心里又多了几分厌恶。没能力养好小孩,又要滥生无辜,碧荷在心里吐槽道。
妇人开口道:“娘子叫我姚大娘就好了。要是没有你们,恐怕阿萍就得和尸体待在一块了。”
妇人用衣袖拭了拭泪,又欢喜地将他们迎入屋中,一定请他们喝两杯温茶水再走。
鳄鱼的眼泪么?碧荷暗暗吐槽道,这也演得太好了吧。此时,碧荷和游舟对视了一眼,明白心中皆存有疑惑,却还未找到开口时机。
妇人引两人入座,泡了一壶粗茶,茶色浓得像红土。
“这里也没什么很好的吃食,二位将就着吃。阿萍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这……怎么说?”
“我看二位站在马车旁时,面色不虞,想必是在呵责我这个母亲吧。”
“怎么会,只是今日舟车劳顿,故而……”
妇人摇摇头,面露苦涩道:“其实我们也不愿阿萍和奶奶住在旧屋。只是老人家倔,说新址新屋风水不好,犯煞。可是阿建身子不好,时常求医问药,为了离郎中的药堂近些,所以我和老姚咬咬牙,还是冒着许多人的骂声,搬出来住了。”
“可是你们为何不带上阿萍?”碧荷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强按下冲动。
“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婆说,犯煞就须要挡煞。她弓着背去找神婆算命,回来说,阿萍的八字适合为她挡煞。后来,老婆子跟我们夫妇说,带着阿萍住旧屋,身体更硬朗了。”妇人补充道。
“作为她的母亲,难道你就这么同意放阿萍和老人住老宅?”碧荷的声音带上怒意。
“娘,我屋里有好多新衣服啊,是你买给我的吗?”阿萍洗澡后,脖颈后面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换了一身嫩黄色的衣裙。
头上插满了许多可爱的发饰,粉红蝴蝶夹子、粉红桃花夹子、柿子发簪。
妇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家里不都是我做主,大事皆由我夫君决定。”
碧荷开始自我怀疑,虽然在现代的时候,看到过太多不配为父为母的人,但是一个母亲能对一个孩子那样的上心,至少是对孩子有爱的吧。
闻游舟开口道:“时候不晚了,待会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
妇人点点头,送二人出门。
阿萍忽然叫住碧荷和游舟:“大哥哥,漂亮姐姐,等等我。”
三人在桃树下停住,阿萍送了一个小袋子,并附在碧荷的耳边说:“这是我和二狗去拾得的宝贝,我只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碧荷噗嗤一笑,也举手搭在腮边:“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也要告诉我。到镇上的佷甜果子铺,说找闻家娘子就好啦。”
游舟看着二人的小动作,嘴角翘起。
随后二人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在马车上,碧荷打开粗布袋子,里面是几块石头。
“小孩子真有趣,几块石头也当宝。这样的眼睛,也只有孩童才有。”
“啊啊啊,这是流云跟我提过的紫石英,很珍贵的,居然成了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儿。”碧荷找了系统鉴定石头,激动地说道。
“哦。”游舟听到兄长的名字,心里有些复杂。
“哎,可叹你们这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书生眼睛一样俗,竟识不得这等宝贝。”
“术业有专攻。”游舟悠悠地打开扇子扇风,凉风拂过碧荷脸旁的碎发。
晚上,游闻舟在大厅一人分饰两角——下围棋。于是乎,碧荷拿了本医书,悄悄走到游闻舟的后面。游舟下着下着,有些口渴,想着起身倒杯茶喝。刚一转身,忽见碧荷站在他身后,吓一跳,不由往后倒。
碧荷看到棋盘即将被游舟倾覆,立马伸出一只手拽住游舟的衣领。游舟被往后倒的重力牵引,又被碧荷的蛮力拉扯,最后往碧荷身上倒。同时,他感到胸口被一股痒意侵袭,就像是轻微的荨麻疹。他的心跳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谁是病灶。
碧荷连忙用一只脚抵住后面的墙壁,双手撑住游舟的胸膛,游舟终于站稳了。
“要是少干一天活,现在我们两个都要双双倒地了。”碧荷吁了一口气。
手心传来的心跳愈来愈急促,如同夏日壮硕的雨滴仓促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
“喂,最近是不是很晚睡?你看你有些症状像极了心悸啊。”碧荷的手在游舟的左胸乱摸,“虽说我还是个未入门的,但是好歹我跟在你哥身边耳濡目染,也有些了解。”
“嫂嫂,你、你的医书被你踩在脚下了。”游舟往左边侧了侧身。碧荷的手像是一块炭,在他的身上留下很多看不见的印子。
“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你这几日闲着也是闲着,教我认字怎么样?”碧荷抖了抖医书,从袖中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封皮。
“识字,怎么想到学识字?”游舟问。
碧荷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怎么想到上书塾,我就怎么想到要学识字。唉,这点常理都不懂,看来我的天赋要高很多啊。”
闻游舟佯恼道:“怕是没有学,就能出师了。”
“少废话,只要你肯教,你的功德,我数数。”碧荷假意屈指数数,“好的,我宣布,只要一直教我识字,你!功德无量!”
“看你这样子,肯定是又去找吴阿婆道东家长西家短了。”游舟调侃道。
“光阴不等人,你快点教。”碧荷扯着游舟的衣袖,要把游舟往大桌子上牵,上面点了两盏烛火,看来是早有准备。
“好好好,所谓‘欲速则不达’。”游舟笑道。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有志气。那我们先从第一句开始。”游舟采取的是鼓励式教育。
“嗯嗯!”碧荷点点头。
游舟把一把木尺放在书的左侧,方便碧荷识字
他用手指放在字的旁边,缓缓念道:“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碧荷也跟着念:“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先看字词,读懂了关键字词的意思,才能准确把握全句。”游舟道。
“喔!”碧荷点点头。
这和语文老师上课讲的蛮像。
“‘强(jiāng抢)’为何意?”游舟问。
碧荷直接摇摇头。
游舟道:“僵直而不自如。”
碧荷在心里复述了一遍。
“‘恶’为何意?’”游舟问。
“‘恶’嘛,我突然就想起来了,额,谁提到过?哦不,是你说过,嗯……”碧荷感到游舟的视线非常有压迫性。
碧荷情急之下,随意胡诌了句:“我猜是厌恶,恶冷就是厌恶寒冷的意思!”
游舟点点头:“孺子可教也!那我们继续下一句……”
灯下的剪影时而紧挨着,时而分离,时而变大,时而缩小。不觉,已至午夜。
碧荷眼下挂了两团阴影,憋了一个又一个的哈欠。
“学生困了,老师,我择日再学吧。”碧荷终于支撑不住,伸了个懒腰。
“好吧好吧,那就明日,明晚。回去睡觉吧。”游舟合上书,依旧精神抖擞。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没有以前能熬了。以前当学生的时候,通宵开夜车没在怕的。
也不对,原主才大闻游舟五岁,不至于在体力和耐心上有什么太大的差距。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有学习后遗症。譬如说,放假的时候,玩手机到凌晨四点还能再战;可一上数学课,老师一讲课,她的眼皮就开始“华山论剑”。
瞿碧荷在胡思乱想中,渐渐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