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林一珞一睁眼，见随航仍旧坐在自己面前，连姿势都没有变，不禁吓得直往后退，一只手挡在身前。

    “没什么，有样东西忘记还给你了。”随航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打开。

    林一珞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珍视某物，不禁有些惊讶。等丝帕的四角都展开来，林一珞才看清里面装着一枚发簪，那枚许池渊送的发簪，那枚所有人都让自己好生保管的发簪。

    “我记得这枚发簪是有坠饰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我嫌麻烦，把坠饰扔了。”

    “哦，”随航低头看着发簪，反复轻抚着，“这枚发簪是醒梦生前最珍爱的东西，现在就交给你了。”

    林一珞总算明白为何他们都对自己格外关心，为何他们都曾盯着发簪发呆，也大概猜到为何发簪能助自己打破幻境。可是，为何发簪会在许池渊手中？为何沈念之似乎也知道发簪的由来？还有那个幻境，那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幻境，那个藏了沈念之心结的幻境，自己都还没来得及问他。

    “站住！”在随航欲向自己走来之前，林一珞一把抓过发簪随意别在发间。

    “它是醒梦唯一留下的物件了，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知道。”

    “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林一珞悄然站起身来，跟在随航身后。未走几步，随航一回头，林一珞慌忙往后退。

    随航轻笑一声，“对了，不要想着逃跑，你是逃不出去的。”

    林一珞看见随航轻易便迈过了法阵，而自己却被拦在了里面。正在林一珞疑惑之际，却见随航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站在那面荧光墙前。

    “醒梦。”

    林一珞觉得自己许是听错了。

    “醒梦，”随航随即贴到墙上，“我把你女儿带来了，你看见了吗？”

    只从语气便能知晓，随航此时无比欢愉又带着期许，林一珞不由得一震。醒梦？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林一珞定了定神，仔细瞧着，随航的确扑在了荧光墙上，口中叫的的确是“醒梦”两个字。难不成……莫不是……

    当随航再次拎着食盒来的时候，林一珞便知道已经是第二日了。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就像没听到似的，随航又开始忙活起来，“生汆丸子、陈皮牛肉、鸡丝银耳、炸烹虾段、糖醋鱼、三套鸭——”

    “要杀就杀！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随航没有停歇，“清汤白菜、杏仁豆腐、八宝饭、碧粳粥、白丰糕、芙蓉酥。”

    “我知道这里是天山派，总有一天我会逃出去的。”

    随航笑了笑，“那就等你能逃出去的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我不止要逃出去，我还要杀了你！”

    “好，我等着，”随航拿出一副碗筷，“快吃吧。”

    林一珞并不争辩，反正逃不出去，懒得浪费口舌，往桌上瞥了一眼，“大清早你就带这么多吃食？”

    “是我不好，今天起得晚了些，做菜又废了些时间，现在已快到午时了，”随航指着林一珞面前的菜，“快吃吧，不然该冷了。”

    难怪林一珞觉得醒了之后饿得慌，竟然这么晚了。又看了看面前的一堆碗碟，没什么兴致，随意吃了两口。

    “怎么？不爱吃？”

    “我还没饿。”

    “没关系，那就待会儿再吃。”

    林一珞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随航。说他温柔慈爱吧，可他是杀死双亲、打伤师父、囚禁自己的恶人；说他凶神恶煞吧，可他对自己极尽关切，又是帮自己疏导灵力，又是给自己端水送饭，连重话都没对自己说一句。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昨日我见你修炼得很辛苦。灵力不稳绝非小事，我给你带了本灵力要诀，辅助你修炼。”

    “不必。我师父教的已经足够，而且我还有《清静经》。”

    “如果《清静经》当真如此有效，你昨日怎会是那副摸样？”

    林一珞瞪了随航一眼，“不关你的事。”

    “我不是说长灯老头——不是说长灯教得不好，其实……这本灵力要诀本就是昆仑派的，我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不信你自己看看。”随航又将书卷递到了林一珞面前。

    林一珞想起那日随航与娘亲欹枕的对话，“昆仑五子”几人的名字自己曾听过，他或许真是昆仑派的弟子，而这本灵力要诀或许真是昆仑派的东西。

    “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从昆仑派叛逃出来的，这个就是我走的时候带出来的。”

    “谁跟你一样了？我是被我师父赶出来的！”林一珞顿了顿，“暂时被我师父赶出来的。等从这里逃出去，我立马就回昆仑去！”

    “是，到时候昆仑派就交给你了。但是，你也得先从这里逃出去再说。这本来就是昆仑派的东西，我早晚都要还给长灯的；你又是昆仑派的弟子，早晚都要修炼的。再说了，你不是还要杀了我吗？”随航指着那本书卷，“你早一日学会，不是就能早一日杀了我？”

    林一珞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觉得他当真是个疯子。千里迢迢把自己掳到此地，每天好吃好喝招待自己，还帮助自己精进修为，为的就是让自己早日杀了他。

    “怎么了？你——”

    “我学。”林一珞一把拿过书卷。反正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现在沈念之不在身边，若凤凰灵力再次暴动，自己也不确定能否压得住，多学一套灵力要诀应该有些益处。当然，如果真能因此杀了随航，那就再好不过。

    林一珞修炼的时候随航也不着急离开，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见林一珞有不解处便上前指点一二，一遍修炼完成又帮林一珞从头开始梳理。

    “我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林一珞依旧闭着眼睛。

    随航再来的时候估计已是黄昏时分，这次带的吃食一下转了风味，竟然有自己喜欢吃的糖醋排骨，中午的芙蓉酥换成了莲花酥，新加的酒酿圆子也颇合自己胃口。

    “下午修炼得如何了？可有什么问题？”

    林一珞放下碗筷，“怎么？你要跟我决斗？”

    “‘决斗’说不上，指点一二还是可以的。”

    还没等随航把话说完，林一珞便出手了。不过，随航反应迅速，林一珞并未占得先机。两人并无兵刃在手，只是空手过招，比的都是灵力。林一珞自然知道自己打不过随航，但可以借此探查对方的实力和招数。等哪日尽数掌握，那么自己离报仇雪恨就不远了。

    过了上百招，林一珞坦然坐回石凳上，“我输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灵力这么高？”随航跟着坐下，颇为得意，“你可比雨窗老头——比你爹聪明多了！当年师父就说过，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愚笨的，也不知道醒梦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其实，随航口中时不时冒出来的过往很吸引人，但林一珞没有心情去探知，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去探知。现在自己要想的、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报仇。林一珞咬了一口莲花酥，又喝了一口酒酿圆子，装作全然不在意。

    “还是醒梦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就说幻术吧，我们几人中就她学得最快！又要编织精妙的幻境，又要记住不同的口诀，那么复杂的术法，她怎么能一下子就记住呢？”随航不禁笑出声来，颇为得意，“还有医术也是，师父都说了，我们修道之人有所涉猎即可，可她竟能把整部药典都背下来，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林一珞没想过答话，吃得正开心。

    随航看着林一珞笑了笑，“既然你学得这么快，那明日我再带一本灵力要诀来。”

    “你当年究竟偷了多少东西出来？”

    “也没多少，百八十本吧。”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把这百八十本都学会了，真的杀了你？”林一珞嘴里嚼着饭，抬眼望着随航。

    随航仍旧笑着，“要真是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那我一定不负所望，早日了了你的心愿！”

    随航站起身来，“其实我并不想把你关在这里，只是现在外面有些不太平。放心，过些时日我自会放你出去的。”

    林一珞看着随航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干什么。这一次随航仍在荧光墙前停了一阵，伸手摸着墙面，似乎还笑了笑。

    时间稍长，林一珞发现摸墙贴墙似乎是随航的怪癖。随航每次进来时，虽然在往自己这边走，但眼睛一直盯着荧光墙；而每次出去时，他都会在荧光墙前停留好一阵。随航的奇怪远不止这一处。比如，身为天山派掌门，但他每日却有大把时光待着这暗无天日之地陪自己修炼。再比如，绝大多数时候，林一珞并不搭理随航，可他却不以为意，也不说教自己，依旧自说自话，不知疲惫地讲述着过往。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关于娘亲醒梦的。

    约莫过了一个月，林一珞才大致厘清那些前尘往事，也知晓了那个叫《三生诀》的东西。

    原来雨窗、随航、长灯、欹枕、醒梦乃是昆仑派的弟子，当时昆仑派如日中天，在修道界一度让其他门派望尘莫及。五人一同修道练功、除魔卫道，世称“昆仑五子”。昆仑派掌门仙逝后，大弟子雨窗继任了掌门之位。五人情谊深厚，原本是修道界的一段佳话。奈何世事弄人，三个师兄皆情系小师妹醒梦，醒梦钟情师兄雨窗，欹枕心悦师兄长灯。二十余年前，雨窗与醒梦喜结连理，长灯郁结于心，在他们大婚当夜借酒买醉，第二日便外出游历，意欲醉心道学以遣怀。没过多少时日，醒梦有了身孕。大约同时，欹枕也被诊出有孕。数月后长灯归来，此时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修道界声名大振。可欹枕却告诉长灯，自己已怀有他的骨肉，两人随即争吵起来。拉扯中欹枕不小心跌下高台，因此小产。数日后，长灯追悔莫及，无颜面对欹枕，再次外出游历。不久，醒梦生下一女，但她却因难产而亡。众人皆以为醒梦的死只是意外，谁知此时欹枕主动承认是自己一直偷偷在醒梦的汤药中放了蓇蓉。雨窗痛心疾首、哀毁骨立，决意废除欹枕的修为，将其逐出师门。随航悲痛欲绝、怒不可遏，前去找欹枕质问，谁知欹枕毫无愧意，反而引以为傲，随航忍无可忍，欲杀之而后快。谁知雨窗先一步将欹枕打成重伤，随即将其推下了麒麟崖。雨窗和随航终究接受不了醒梦离世的事实，两人想起了禁术《三生诀》，决议拼死救回醒梦。

    《三生诀》乃是一个古老的术法，因为此术法违背了自然之行、破坏了轮回之道，自古便被列为禁术，知悉之人已是少有，更别提使用。说它是禁术，只因为在人死亡七日内，它能将死者的魂灵从幽冥界给拉回来，令死者复生。此术法如此强大，后果自然不容小觑。复生者将永不得再进幽冥界、永不能再入轮回道。使用此术也颇为困难，除了要穷尽施术者的一生修为，还得找到三生石进行催动。更重要的是，复生者就此成了施术者的附庸。前三年复生者尚可独行于世，三年后必须每年饮下施术者的一碗血方可存活。

    雨窗作为昆仑派掌门，知晓《三生诀》被藏在昆仑派内，但他自知灵力不足，恐难启用使用《三生诀》。跟随航商议后，两人决定分头行动，雨窗带着女儿下山找寻灵力最高的长灯，随航去往蓬莱派求取三生石。可是，三生石乃蓬莱派圣物，从不外借，更别提赠与。随航先是卑微相求，然后与对方争执起来。见众人冥顽不灵，随航心急如焚，一怒之下灭了蓬莱派满门。不曾想，第五日随航身负重伤回到昆仑时，玉虚宫空无一人，直到第七日也只等回了雨窗。随航重伤未愈，雨窗灵力不济，两人拼尽全力也未能催动《三生诀》。直到第八日，长灯才游历归来，可此时醒梦的魂灵早已被封入幽冥界中。三人互相指责、各自埋怨，随即打斗起来。争斗中，随航抢走了醒梦的遗体，叛逃出昆仑派。雨窗心如死灰，将掌门之位交于长灯，带着女儿和那块使用过的三生石离开了昆仑派，从此下落不明。曾经热闹繁盛的昆仑派只余长灯一人。不久，长灯修改了门规，昆仑派从此不再招收女道。

    故事听下来，林一珞不禁感慨万千，“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如若没有那些爱恨情仇，便不会有那么多生离死别、痛苦难耐，或许自己现在仍是爹娘在旁、师兄在侧。

    “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死？雨窗该死！长灯该死！欹枕该死！其实……我也该死，我早就该死了。可是……我总在想，或许有一天我能把醒梦给救回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随航忽地抓住林一珞的手。

    “或许吧。”

    随航痴笑一阵，转身快步走到荧光墙前，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用手来回摸着，“你看，醒梦不是在这里吗？她一直都在这里。如果我死了，她要怎么办？如果找不到我，她一定会着急的。”

    林一珞一颗心狂跳不已，慢慢坐到石凳上，过了好久才缓过来，事情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抬眼望去，随航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待得太久，视觉不可用，听觉倒是灵敏不少。某日，林一珞发现自己竟能听到些许外面的声音。

    “听说了吗？昆仑派的沈念之好像下山了。”

    “不都好几个月了吗？你现在才知道？”

    “我这不——上个月下山历练才听说此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天山派不能提及这个名字。”

    “唉，知道，知道。”

    “听说这次是他主动请旨去捉拿叛徒林一珞的？”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我记得当初他们两在修道大会上很是暧昧不清，没想到现在竟是这番收场。”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夫妻。不过，我看那个林一珞也是咎由自取。她违背门规、叛离师门也就算了，竟还毒杀了自己师父！这种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就应该被抓回去大卸八块！”

    “这算什么呀！我听说还有更恶毒的！”

    “还有什么？”

    “听说林一珞不止杀了她师父，回家以后连他爹娘也都杀了！不止如此，整个林府无一活口，被灭了门！”

    “是真的吗？这可是杀父弑母的罪名。”

    “西洲城有人亲眼瞧见了，林一珞那日孤身回了林府，后来林府就被灭了门。”

    “呵！这个林一珞到底是什么人？究竟长了一颗什么心？竟然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唉！谁知道呢？”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怎么能下得去手？”

    “人心难测啊！”

    两人唏嘘一番后，又将林一珞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一珞听着两人的谈话，一时百感交集。自己原本还心存侥幸，期望师父长灯能躲过一劫，现在看来，万事已休。自己竟成了杀害师父的凶手，现在还在被沈念之追捕。而且，林府的灭门案竟也算到了自己头上。

    “别聊她了，你说沈念之会不会到我们天山派来？”

    “别做梦！他怎么会来这儿？难道林一珞会躲到我们天山派来？”

    “我想想还不行吗？”

    “想想也不行！你不怕思梦师姐责罚？”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嘶——我现在就已经觉得背脊发凉了。”

    “赶快打扫吧！不然，待会儿师父来了，我们又得受罚。”

    “是！是！是！”

    此刻林一珞可以确定，自己的确被囚禁在天山派，极有可能是在书房的密室里。林一珞不禁笑了笑，自己终于明白天山派的布局为何会跟昆仑派如出一辙。忽想起那年自己在昆仑派密室中见到的玉雕美人，师父长灯对其倍加珍视，还因自己闯入密室而责罚了自己。仔细想想，密室只有他能去，美人的年纪与娘亲醒梦仙逝时相符，再结合这几日随航说的话，玉雕美人很可能是师父长灯照娘亲醒梦的样子雕的。那时自己还傻不愣登地给她磕了几个头，现在想来，自己的确应该给她磕头。林一珞知道玉雕美人极美，但具体怎么个美貌，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方思梦跟她有几分相似，自己当时还感慨不能亲眼一睹美人之美。林一珞叹惋自己当时醉酒，不然或许现在可以记得更清楚些。没想到隔了千山万水，离了悠悠岁月，母女的情分竟是这样连起来的。

    有个知晓外界的途径总是好的，虽然天山派弟子不是每日都来打扫，大多数时候来的也只有一人，好不容易多了一人，他们聊的又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林一珞觉着，当做解闷也是好的，不然自己迟早得憋出病来。

    几个月下来，林一珞渐渐对随航少了几分敌意。除了谈及娘亲醒梦时有些痴狂，其他时候随航还算是个正常人。他是自己的仇人，也是自己的师叔，还算得上自己的半个师父。随航对自己关爱有加，且从不设防。后来，林一珞索性也不提防了，好些时候随航进来时自己都还睡着。

    这日林一珞睡得正熟，只觉脸颊一阵搔痒，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忽见近处一张脸微笑着望向自己，一只手停在自己鬓角处。林一珞一惊，一掌推了过去。

    “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