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几天的雨，今天终于是放了晴。

    再看不见那样灰蒙蒙的天空，再听不见那隐隐的闷雷声，彷佛前几日的狂风骤雨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归于平静。

    只有天边的彩色长虹高挂，彷佛是那场雨的遗存。

    现儿已经是午后，皇帝和似玉正坐在桌前，斜光透过碧绿的窗纱打了进来，照在似玉的臂弯上，在纸上投射出一道弯曲的影子。

    此时似玉执着笔，在笺上写了一首《临江仙》的上半阕:“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她的下笔乖纤，柔弱含蓄；字体秀丽硕长，里头蓄七八分脂粉气，一看便知道是小女儿用笔。

    旁边的皇帝见罢一笑，问道：“朕记得，这首临江仙乃是前宋的，倒也合忽现在的情景，只是玉儿为何只写了上半阙就停笔了？”

    似玉也笑，脸一红，说道：“下半阙，臣妾却是忘了，怕渎了古人佳句，便不敢写。”

    “竟然还有玉儿不记得的，倒也是难得……”皇帝听罢一笑，接过那支笔来，说道，“朕虽读过的诗句没有你多，但说巧不巧，偏偏就还记得下阕，朕替你补上去。

    说罢，皇帝便下笔写道：“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簪横。”皇帝素来中意王子敬的书法。

    平日里，御书房的桌上总放着《玉版十三行》刻本，闲来无事时便临摹，寥寥几行字便见功力，笔划隽秀挺拨，结字萧散逸岩，顾盼有致，与似玉相比来是两样的。

    收尾的时候皇帝耍了小心思，故意写错了一个字。

    书必，皇帝故意问似玉：“玉儿，你看朕写的如何？”

    似玉仔仔细细的观摩了一遍，笑道：“皇上的字写好，只是里头有个字写错了。”

    皇帝装做不解，又览了一遍，问：“是哪个字写错了，朕倒是没看出来里头有什么白字。”

    似玉又接过笔，蘸了蘸墨，在皇帝的下阕最后一句的“簪”字，右上角标了一个小圈，又在旁边写了个小小的“钗”字，说道：“这“簪”和“钗”都是同样用处，皇上应该是记混了。”

    皇上笑道：“玉儿倒是记得清楚，是朕记混了……”

    似玉的脸瞬间通红，她知道，皇帝这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故意写错了。她确实记得清楚，只是想让皇帝替她写下半阙，所以才这么说。

    于是脸转过一边去，没有说话，也不敢看皇帝。

    皇帝见她脸红，笑意更盛，看了一眼窗外说道：“难得天晴了，待会玉儿陪朕在苑里走走如何？咱们在芙蓉殿闷了好几天了。”

    似玉哪有拒绝的道理，点头称“好”，想了一想又道：“那臣妾去让景琳她们准备一下仪仗。”

    “不必。”皇帝摆了摆手，“挑几个人陪着便是，也就是在近儿逛逛。况咱们是出去散心，用不着前呼后拥。

    ……

    湖边某处六角凉亭里，时晴正趴亭子里的美人靠上，凝神屏气，盯着一只在新荷上停驻的蜻蜓，她正欲探出身子去抓，耳边便传来一声尖叫，蜻蜓便被惊走了。

    时晴猛的一回头，发现是碧儿，便拉下脸，埋怨道：“就差一点，你若晚些点来，那蜻蜓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小碧陪笑道：“奴婢也是怕您摔着，您这样金贵的身子，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奴婢便是死，也是抵不了罪的。”

    说罢便把手中的鸟笼，轻放在亭中的石桌，里头装的正是皇帝赏给时晴的那只鹦鹉。

    时晴一向珍爱它，连皇家移驾纳凉苑都带着，这几个月养下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毛色比之前光鲜得多了。难得今天是个晴天，适才时晴让碧二回去把它带出来遛遛，不然她怕鸟儿闷坏了。

    那鹦鹉本就到了学舌的时候，平常她和碧儿说话时，也会学那么一两句，最近不知道是雨天总是闷在屋里的缘故，这鹦鹉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时不时就冷不丁的说些没头尾的话。

    此时那鹦鹉正斜头歪脑的看着时晴，时晴觉得好笑便问道：“你看我干嘛？”

    那鹦鹉不知是听没听懂，头转过一边去，说道：“您这样金贵的身子，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奴婢便是死，也是抵不了罪的……”

    这是学的刚刚碧儿的话，旁边的碧儿听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时晴瞥了她一眼，也笑道：“这玩意跟你混熟了，说话都帮着你。”

    碧儿眯着眼睛笑道：“哪里是这样的，您也是知道的，它向来是听到什么就学什么。就前些日子还在宫里头的时候，李美人抱着只长毛猫来找您聊天，它也不是学着那只猫儿喵喵叫唤吗？”

    “这倒也是。”时晴从头上拔出一根小簪来，伸进笼子里，轻轻拨弄那鹦鹉的浅黄色冠羽。

    那鹦鹉见那根小簪拨弄自己的冠羽，也没有抗拒，只是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拍拍翅膀。

    时晴正专心逗弄鹦鹉，一旁伺候碧儿却远远看见湖对面有人往亭子这边来了，便轻推了推时晴，提醒道：“您看，那边有人往这来了，随行的人有好几个，不知道是哪宫的。”

    时晴没有理会，仍然逗着鹦鹉，漫不经心说道：“是谁啊？来了就来了呗，这地方我先占的，还能让我走不成？”时晴平日里在宫中骄横惯了，人人都知道，她有个皇后表姐，父亲还是朝中重臣。跟她交好的都忙着巴结，不那么亲近的也都让她三分。

    碧儿觉得为首的两人有些面熟，只是穿的都是常服，辩不清是谁，只待他们走进，凝神一看，忙惊呼道：“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时晴听罢愣了一愣，脸色一变，手上都动作僵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早让碧儿去探过消息，知道这几天皇帝都待在芙蓉殿里，一步都未曾离开过。

    她越想越难过，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论容貌丝毫不差，甚至进宫前，舅舅还夸过自己比她出落的更漂亮。凭什么她就是皇后，她就得和大家一样，从低位熬起，数十年都未必能出头？就凭她是陆家的嫡亲女儿，而自己只是个表家的？

    那些怨气积郁已久，便成了她的心结，从前形影不离一对姐妹，在这深宫之中，竟隐隐有些形同陌路了。

    时晴眼下最看不得的就是皇帝与她的恩爱样，想了一想，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待会随我向二圣行礼问安，咱们就回去吧。”

    碧儿看到时晴眼睛里隐隐有泪水打转，知道是为什么，也不敢多问，只道了声：“是。”

    皇帝和似玉到了亭前，一眼就看到了时晴和她的贴身侍女在那收拾东西，似乎没有发现她们。

    似玉忙喊她的名字。

    时晴这才反应过来，转身一看，微微惊讶，随后道：“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起身吧。”皇帝看了一眼鸟笼里的鹦鹉，笑道：“沈美人倒是闲有逸趣……”

    时晴只低着头，回道：“连下了好几天雨，臣妾也是怕这鸟儿闷坏了，好不容易出来走走，便让碧儿提出来溜溜。臣妾现儿正收拾东西回去了，不曾想遇到了皇上……”

    似玉本想说些什么，皇帝却抢先说道：“那朕便不耽误沈美人了，先回去吧，这里风景好，正好给朕和玉儿腾腾位置。”

    时晴点头称“是”，又行了一礼，便招呼伺候在一旁的碧儿道：“咱们回去了。”

    碧儿提着鸟笼便跟在时晴后边，似玉皱起了眉头，注视她俩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

    她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可究竟错在哪儿，她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