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

    夜,黑不见五指。

    苍茫天地,唯有一盏孤灯,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摆动。

    一下又一下,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三娘子,不要怪我,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虬结的枝条,黑鸦栖息其上,听到动静,展翅鸣叫。

    “阿姆不要我了,是吗?”

    “不,她不是不要你,只是,容不下。”

    容不下辱骂,容不下怨怼,容不下污名…

    小云蔚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气无力道:“父亲养我育我,我对不起他。”

    男人叹了口气,将女孩抱下马车,小心地放在地上。

    女孩很轻,瘦得脱相。

    “天好黑,我可以留下那盏灯吗?”

    城门打开时,天还未亮,走了大半个时辰,依旧还是黢黑。

    天总会亮,而三娘子…

    男人没有思考多久,将灯笼卸下,放在女孩的身旁。

    看着灯笼,女孩笑得满足,她说:“莫管事,谢谢你!”

    黄泉路上,有一灯相陪,她不会孤独。

    男人离开,女孩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哀伤,没有不舍,只平静的闭上双眼。

    她觉得她该死去,死了她就能赎罪,她就可以得到解脱。

    不知过去了多久,云蔚睁开双眼。

    天空是蔚蓝色的,乌鸦在她的脸侧。

    “你是不是饿了?想吃便吃吧!”女孩笑得温柔,她再次闭眼。

    忽然,伴随乌鸦粗劣的鸣叫的风拂过脸颊。

    女孩睁眼,看到扇动双翅飞翔的乌鸦。

    “真好!”

    看着看着,小云蔚觉得累,缓缓闭上了双眼。

    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她察觉不到饿,更感觉不到痛。

    好像有那么个瞬间,灵魂脱离躯壳,她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

    等再次睁眼时是漆黑一片,她知道,现在属于夜晚。

    女孩偏头,并没有她所想的光亮,灯笼已沉入暗夜。

    她眸光转黯。

    很快,女孩便不觉得难受,她甚至有空去想象地狱的模样——是如现在的黑,还是如月的白。

    不过肯定是舒服的吧!毕竟闭眼放空的感觉真的很好。

    想着想着,小云蔚觉得她不会再醒,毕竟她是那么累,连呼气吐气都觉得艰难。

    她沉在梦里,在梦中,她尝到一抹清甜。

    意识再次苏醒,她听到了喧闹的人声,像是身处大街。

    她不知身在何处,可她想看外面的世界。

    小云蔚在无边混沌中挣扎,竭力突破限制,忽然双眼睁开,她清醒地知道已经换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辆马车,车上不止有她,还有几个孩子。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有一个女孩双手合十,出声道。

    “要是你再不醒他们会把你丢到山上喂狼。”

    “你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死了吗?”

    “他们都叫我丑丫,我不知道这是哪…”

    女孩突然闭嘴,专注地盯着车帘。

    马车停稳,外面的人甩鞭抽打车轮,车厢内的人听到这声音都松了口气,齐齐起身,一个个排着队出去。

    小云蔚也想起身,可她没有力气,稍微一动就大口喘气。

    丑丫看她那可怜样,过去搀着她出去。

    大家下了马车,面向牙行管事。

    “你们既入了我家的院子,我会努力替你们卖个好价钱。”

    管事一双利眼,注意到丑丫身旁虚弱的云蔚,她走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脸。

    “人虽瘦了些,可模样俏丽,花楼不要?”管事放手,询问一旁的牙婆。

    “是想要,可她昏迷不醒,花楼不敢冒险。”

    牙婆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给管事。

    “这是他们的卖身契。”

    管事检查卖身契的真伪,一一核对孩子们的身份。

    卖身契上的名字都很平常,唯有一张看着有些古怪。

    “周乱,这“乱”字是不是写错了。”管事问。

    牙婆回忆:“没有,那人不识字,我初听闻也觉得是他错了,问是不是飞鸾的“鸾”,他很肯定地告诉我“乱”是乱葬岗的“乱”。”

    “她身份不明,是个隐患,所以我在官府登记时说她是境外的奴隶。”

    卖身契关乎身份的判定,自然要处理得滴水不漏。

    “做得不错!”管事很满意她的做法。

    “都是管事教导得好。”

    牙行不养闲人,她们这群孩子无事做,每餐只能喝一碗清可见底的粟米粥。

    小云蔚知道是她惹祸,只要远离云府,只要离开,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所谓。

    可她真的很想他们。

    女孩的求生意志不强,她不吃不喝,牙行的人可不惯着,直接掐着她的嘴往里灌粥。

    看到小云蔚这样,身旁的孩子吓了一跳,也明白是何原因,心有不忍的人都过来安慰,开始比惨。

    在这里,小云蔚知道她们被卖的原因,而她,她不知道,不过可以猜到是有人将她卖掉。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依旧瘦削,没什么精气神。

    一起进来的孩子们都遇到了买家,只要小云蔚,她不会笑,丧着一张脸,不得人喜欢。

    牙行的管事教过她讨人欢心,可她就是不做,眼看货就要砸在手里,他着急,也不满。

    没办法,他只能将云蔚当做添头送了出去。

    小云蔚被送进花楼。

    花楼管事见多识广,看云蔚皮肤白皙细腻,五官出彩,有心培养她。

    这种欣赏的目光让云蔚想躲,可她逃不开。她厌恶自己的脸,只要不经意看到,眉眼就会变得阴沉,隐隐透着狠。

    羞耻、破身这两个词都是在楼中学会的,当真正明白其义,她想清洗,可无论怎么用力,用再多的水,都不行。

    那段她最想忘却的记忆总是冒出来,她过不去。

    女孩爆发了,对着镜子划烂了整张脸,在毁灭的那一刻,她原谅了自己。

    花楼的管事很生气,她怒其无用,狠狠惩罚了她。

    惩罚之后,管事并未给云蔚养伤的时间,她顶着烂脸,接手了楼里最脏的活计。

    有人说,周乱真是贱骨头,好日子不过,偏偏喜欢受苦。

    云蔚不觉得苦,她的内心很平静,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就是想回家。

    她再次有了期待。

    云蔚以为按她存钱的速度,离开花楼得十几年之后,没想到有人替她赎身。

    女孩不知对方为什么要一个容貌尽毁的人,她时刻警惕,一日,两日,十日...

    决心,坚持,凶狠,这就是来者在云蔚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的优点。

    云蔚就在这人的带领下,见识到一个危险广阔的世界,而她迷失在这个世界,变得无情残忍。

    太平道张老鬼掌修炼,他座下四道,云蔚在第一道,属杀,名祀。

    祀道之中,地位是由完成任务程度以及多寡而定,她目前列八,此次禹口城暗杀便是由此而来。

    次列越靠前,在团队中拥有绝对的主导权,相应的,也承担着一份责任。

    而她可能在别人眼中做得不够完美,死了人,错全在她。

    祀道中人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于私情上,不求长久,只要一晌贪欢。

    可偏偏有人没这样的觉悟。

    卫舒戴着面具,来到张老鬼面前,递给他一沓纸。

    张老鬼一页页看过去,他说:“卫舒,若这事属实,我会按规矩处理。”

    卫舒知道他的意思。

    他会复查,若属实,残害同门者,按规矩应罚刑鞭五百。

    “多谢师傅!”

    “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非常完美,我会报上去,为你申请奖励。”

    他又说:“接下来,我有一个秘密任务交给你。”

    卫舒作恭听状。

    “我需要你过河去接一个人,他很重要,绝对要把他安全带到江州。”

    “喏。”

    张老鬼交代那人会出现的时间,表示需要接头,并给出密语。

    卫舒听完,退了出去。

    回到住所,门刚关闭,卫舒就虚弱地靠上,揭下面具。

    她仰着头,呼吸粗重,垂眸看着床榻,慢慢走过去。

    使劲从床底下拖出药箱,她脱下衣服,看到胸前的伤口伴有少量脓肿。

    卫舒知道它需要清洁。

    她将衣服穿上,出发去太平道的药庐。

    药庐是梦娘的地界,梦娘勒令长旻回来养伤,便是要留在此处。

    长旻正帮着药童晾晒药材,抬头看到卫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跑过去说:“你回来了!这里真的好无聊啊!”

    一见到长旻,卫舒的眸色转柔,嘴硬:“自作自受,谁叫你逞能!”

    “我是逞能,就不知是谁屁颠颠来帮我。”长旻可不认输。

    她是真的疑惑,于是说:“我们是朋友了吧!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说一句真心话。”

    卫舒偏过头,说:“我说的就是真心话。”

    “好吧!你舒服就好!我懂你意思就行。”

    听到这话,卫舒抬头,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我受伤了。”她垂眸,低声说。

    “怎么不早说,快给我进去。”长旻生气,拉着卫舒进屋,边走边喊,“师弟,快来救人。”

    听到声音,药柜里走出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

    “卫娘子!”男人问好。

    “杨先生,有劳你了。”

    男人伸手替卫舒切脉,眸光一动。

    卫舒对着他微微摇头。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需要检查一下恢复情况。”

    两人来当内室,卫舒剪开伤口外部的衣物,露出脓肿。

    “伤口恢复情况不好,需要清理创口。”

    “我知道。”

    杨先生准备好药水,卫舒按照他的吩咐帮卫舒清理包扎。

    “你和我说的话送给你,不要逞强,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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