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言实行，意思是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影山记得这是中学的时候照朝教过他的成语，她站在白板前面敲着板子解释的时候，举的例子就是拍着胸脯的“就比如我这种说什么就是什么、吐口口水掉地下也要变个钉的人”。认真说过的话就是会应验，他的青梅竹马向来都是这样，所以听到照朝讲无人机的时候，影山也只是稍微多盯了她两秒钟，就把视线的焦点移开，掠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满脸倔强的日向，移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刚才那些“累得不行”呀、“胳膊废了”之类的发言，打眼一看就是借口。影山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多么会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但是照朝的事情上除外。
累大概是累的，体能和耐力也确实是照朝的短板，但对她而言还远远没到坚持不下去的程度；至于那个长的镜头，所谓的“电磁打鸟炮”，是著名的国产相机牌子今年重磅推出的拳头新品，“旗舰”，有个长得曲里拐弯的、影山说不出来的学名——
大概是去年秋天吧，那支镜头预定发售的消息一出来，照朝就在关注了。两个人窝在一堆、各干各的事情、偶尔说两句话的时候，她还端着平板给他念过各种参数配置什么的……
光圈焦距这种专业名词影山说不出优势短板，但重量总还是听得明白。这支镜头跟照朝以前那些装备、比如说放在除湿柜里那几支比，确实是很重，再加上价格后面的一串零，大概本身就不是针对普通的、还需要家长给零用钱的高中生，或者一米六、四十五公斤都不到的娇小女孩子推出的东西。
……然而话又说回来，像日向这种不懂摄影的门外汉，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拍棒球赛这种室外场子，带这种镜头的摄影师，当然也不会全程用自己的手去端着。
不懂摄影的门外汉，影山当然很清楚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但他可跟呆子日向不一样，因为有人曾经用那种语尾带一点上扬的语调，耐心地、温温柔柔地、这么告诉过他——
“不会的呀，这种镜头肯定是主要拍超远距的，”那个时候针对影山类似的疑问，在他房间地毯上瘫成一张猫饼的照朝翻了个身放下平板，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像是足球赛或者棒球赛什么的，肯定也不会满场乱窜，会带脚架的。”
胡说八道是胡说八道了，但理智上影山知道她的用意。如果不是照朝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他可能当场就要火气上冲跟日向吵起来。
日向的理由他能明白，从长远上看也有道理。就算日向现在的技术用他的标准来看仍然只是一个字，“菜”，但是却一点都不弱，也绝对不会一直停留在现在的水平。影山有这个信心，只要给这家伙时间，就一定——
可是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在春高预选赛还剩不到两个月的现在。日向从身后叫住他、要他帮忙托球的时候，影山内心深处其实也怀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这个带来奇迹的小个子会再一次谱写奇迹，用他那野兽一般的直觉、身体素质以及某些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再一次越过横亘在前方的高墙——
可是事实证明不能。无论点头答应托球的时候，影山脑补了些什么不切实际的画面、怀抱了怎样仿佛不可能一般的期待，总之现在是全部都收了回来。
——他们没有冒险的资本。日向也好，乌野也好，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扎实的基础，是循序渐进，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向着春高，向着影山一直都没能去到的全国。
现在日向和照朝，那两个人似乎还在一起说着什么，但影山已经不想听了。希望的种子一旦播种下去就会顽强生长，哪怕主观上认定了不可能，也终归被撬开了一丝透着光的缝隙——
影山又往那两个人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感觉自己的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来混杂在一起的情绪都是些什么。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想起了中学二年级那年、她陪他留下来练救球的那一次，照朝被他抱着往游泳馆的方向走，在他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盈盈地说，很快就会有人来陪他练习。
＊ ＊ ＊
照朝说的话总是对的。那个时候的影山是拒绝了她的赌约没错，心里也不是没有期待，可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却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犯嘀咕。
……不，他并不是不相信她。可是金田一、他也不是没问过，在影山看来是成功率最大的选择，得到反问的回答之后也知道这就是没什么希望了。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很小的时候影山就明白了这一点，这拒绝不过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照朝怎么就能那么笃定说一定可以？
然而再下一次社团活动结束，仍然是照朝陪着他的自主练习也快要告一段落之后，影山接完一个照朝抛来的球、正在擦汗，突然注意到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又是使劲儿咳嗽又是挤眉弄眼，正在疯狂跟他使眼色。他按照她的示意回过头去，就见已经背着包走了的金田一重新出现在球馆门口，像是没想到被他们两个同时望了过来，有点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
真的像她说的一样，连一个星期都没有到。就算从小就知道照朝聪明，可事实摆在眼前，影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没有打赌还是按照小时候就保持下来的惯例，经过便利店的时候请了她一根鸳鸯雪糕，一边等着店员帮忙找零一边心悦诚服地问，“阿照是怎么知道的？”
名字都叫鸳鸯了当然就是要这么吃的，照朝把一半浅粉色一半青绿色的雪糕从中间一掰两半，等着影山把零钱包放好才把属于他的那半根递过来，是他喜欢的、清爽的青柠口味，“因为我聪明。”刚说完这么半句她自己都笑了，就着影山接过了雪糕的手，啊呜咬了一口青色的雪糕顶端，含在嘴里抿了抿，然后才认认真真地说，“因为金田一同学是个有追求的厚道人。”
…………
那位有追求的厚道人今天没在，自主练习又只剩下他和照朝两个人。影山把拿来定位的空矿泉水瓶子挨个收好，在照朝的旁边坐下，肩膀上马上就被靠过来一颗软软的奶茶色小脑袋，还在他肩上蹭了蹭，“小飞刚才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照朝和他有默契，虽然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过，但确实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比之前好像更粘了一点。影山坐得稍微低了点让她靠得更舒服点，拧开照朝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把从矿泉水瓶子上摘下来的一沓塑封卡片给她看，“……有点怪怪的。”
那卡片是仿照卡套的样式做的，每一张根据不同的位置内容是不同的钢笔速写，作者是照朝，而主人公都是厚道人·副攻·请假了的金田一。虽然说是答应一起加练了，但毕竟也会出现有其他事儿的时候，就像今天；但既然有人能帮他抛球，能做的练习就不止跳发——
用空瓶子定位的办法是影山自己想出来的——照朝跟他说过，不止一个老师吐槽说要是影山同学把用在排球上的脑子拿来学习，哪怕一半呢，年级前几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画速写是照朝自己的主意，几天之前金田一就跟他说过今天要请假，中场休息的时候照朝就给他们看了这个。
＊ ＊ ＊
“诶，天海同学这画的是我吗？”金田一作为模特，第一个拿到了那两张活页纸，有点新鲜地对着光左看右看，“有点厉害啊？”
“先别夸夸啦，两个人都是，帮我确定一下如果是这两个位置的话、姿势有没有问题，毕竟是默写的。”照朝把钢笔和活页本塞回到裙兜里，借着身体的遮掩伸手揪揪影山的衣角，一边往他的身边又靠了靠，一边转头喊坐在一边的国见，“来来，国见同学也看看嘛。”
这一天社团活动结束，影山和金田一照例加练；倒是国见虽然没加入练习却也没走，坐在球场边拿着手机拇指如飞。这人听到照朝喊名字，有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却还是拖着脚步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抻着脖子就着金田一的手扫了一眼。
“要是做想象力模拟的话，瓶子上写上名字，这样，”同学了一年半也算是比较了解，影山本来以为国见会说句还行糊弄过去的，结果这人还真的给了点建设性意见。手边没有瓶子，中分发型的秀气男孩便虚虚地用手比了一下，“竖着写‘金田一勇太郎’，不是更直接一点？”
“啧，那放一排也太瘆得慌了吧。”金田一打了个哆嗦，才反应过来，“等等，这是要做想象力模拟的啊？”
“对呀，”照朝一边回答，一边从另一侧的裙兜里掏出套了黄色小鸟卡套的学生卡，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写字的话不就所有都一样了嘛，这样的话可以做成类似卡套的样子，不同的位置装上不一样的卡片，是不是更加容易啦？”
“这样啊，也有道理。这张的话感觉没啥问题，”金田一很快接受了，换了另一张速写放在眼前看，“这张是靠球网边的位置对吧，好像有点……”
“手臂的角度，金田一这个身高的话不需要这么斜，”这家伙组织了半天语言也没说出什么来，影山也瞄了一眼，拎着照朝的右胳膊拉高，摆了一个角度给她，然后在她的手臂上拍了拍，“这样就可以了。”
国见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又飞快地用手捂住嘴，影山有点不明所以地接收到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照朝还保持着被他调整过的姿势，有点呆滞地转了转碧绿的眼珠，然后用力地鼓起了脸颊，用很轻的力道撒娇般地拍了他一下，“什么啊，说结论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顺便鄙视我一顿啦……”
＊ ＊ ＊
九米宽的球场，照朝征求了他们几个的意见，一共画了十几张金田一的速写，然后从里面挑了十张。这十张每一张都定格下了对应位置扣球的瞬间，每一张也都过了塑封，然后安上了塑料扣，挂在定位的空瓶瓶颈的位置，作为所谓想象练习的辅助。
现在那十张一套摞成一沓，都在影山手里放着。照朝在他手里翻了两张，眉头拧成一个结，“过塑的话果然还是有点软啊……”
“不像卡套，比较结实。”她从影山肩膀上起来坐直了，拿着其中一张扇了扇。那张因为挂着的瓶子反复被排球砸到，折痕已经相当明显，连塑封都有点鼓，“要不然用写字板？”照朝的眼神开始发飘，一看就是要开始头脑风暴的样子，“可是会重的吧，地板的话磕到也会……”
“呃，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影山张了张嘴，把照朝手里的那张拿回来，和剩下的放到一起，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没想到照朝这回的思考回路完全是从技术角度出发的，其实影响不大，说“有点奇怪”，主要是因为……
速写也好、实验用塑封还是用卡套也好，包括拿照朝的话说提供肖像权的金田一，这事主要是为了他，影山知道。可是就算是队友，大概也算是朋友，这种没什么理由的不爽到底是什么？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一抬眼却见照朝笑盈盈地望过来，跟他视线相碰的时候眼睛更弯，“怎么，小飞吃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