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日向。最近这家伙的出现频率是不是也太高了一些，影山多少有点不满地撇了撇嘴，有种很不开心的奇怪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
简直像只小狗一样。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只要看到那家伙在照朝身边转来转去的，这种奇怪的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地开始聚集，然后像是动画片里黑乎乎的怪物一样缠绕住他。
明明以前都不会这样。从前的照朝也会和别人说话，也会有讲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的时候；然而只要跟她视线交汇的瞬间，投向他的、带着笑意的目光就像是女孩子每一次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即使影山心里冒出那么点小小的不满，也会瞬间被那柔软的触感粉碎得一干二净——
影山用拿着营养棒的手按了按胸口，试图击碎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酸涩。会变成这样也有他的原因吧，那种越来越明显的酸涩感似乎爬上了舌根，连吞咽都带上了一点怎么都无法驱散的苦味。
照朝……应该也不是不想跟他说话的，这一点影山了解得很清楚。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了，黄金周之前的那个下午，穿着乌野校服出现在第二体育馆门口的照朝，难道还真的像是日向炫耀的一样、是来找那家伙的吗？
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或者说，从那抹柔和的奶茶色映入他的视线开始。照朝是来找他的，包括从她回到乌野的这几个星期以来，之前的每次照面，影山都能看清女孩子闪动的碧绿瞳仁，能看清那两弯湖水里翻涌的情绪，能看清那双眼睛里写着的所有欲言又止。
千言万语。照朝凝望着他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仿佛下一秒就要向着影山的怀里扑过来，然后狠狠地在他的肩上咬上一口。
影山并不害怕这个。他也想念照朝久违了的拥抱，想念女孩子的体温和气息，想念她浅色的发丝轻飘飘地拂过脸颊下颏、嘴唇手指的微痒触感；只是每一次，都被他自己狠下心去避开了。
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吗？飘着雪的那一天照朝远去的背影，在出入口与他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的，拿上文件夹飞也似的冲出教室的，望着他的时候表情都凝固了的，各种各样表情生动的照朝，愤怒的，激烈的，掉下眼泪的，仿佛仍然固执地扎根在影山的眼前。
或者更早，在影山把那只贴着便利贴的小鸟文件夹放进桌肚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放弃了什么，也从头到尾都明白，自己推开的，又是怎样珍贵的心意。
可是有什么无法面对的呢。他跟照朝从小一起长大，从最好的朋友到交换了约定的、心爱的人，这点看人眼色观察气氛的能力也还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非黑即白的对错就能概括、就能如何的，这一点影山当然也懂——
所以还是因为……日向的原因吗。毕竟……“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一切无论多么荒谬，那都是真相”。
这句话是从爷爷书桌上一直放着的卡片上看来的，始终被一与仿佛珍贵的宝物一样保存着，旁边的签名影山也认识，天海茉莉，是照朝的外婆。听起来实在有点拗口，但道理还是对的，就像每一次在心里、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因素一个一个划掉之后，唯一剩下来的，就是日向那颗亮眼的、甚至有些烦人的橘子头。
在日向的面前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立场，这对影山来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小学的时候碰到来跟照朝搭讪、约她一起玩的中学男生，他还敢冲过去跳出来、直接拦在她的面前来着，哪怕那时候他跟人家差了将近一头那么多……
还有让他帮忙递信的家伙也是。当时的影山一句“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她”，就把那个同班同学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 ＊ ＊
—2006年五月，小学四年级—
“不、不好意思，影山同学说得对，”戴着眼镜的同班同学把手藏到背后，脸皮涨得通红，对着影山鞠了个躬就想溜走，“是我冒昧了。”
只不过小学生的年纪而已，“冒昧”什么的，还讲这么文绉绉的话，是讲给谁听的啊。影山也不知道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火气是从哪儿来的，看着那个男生一副各种局促不安、连眼镜都要滑下去的样子，心思却莫名其妙地转了一下。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刚刚结束，成绩排名已经贴出来了，这个同班同学刚好在照朝后面一名。因为这种理由才想认识她吗，好像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影山又觉得自己这样直接回绝了似乎不太合适，又出声喊了那个男生一下。
…………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在影山的心里压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放学的时候其实就能说的，结果憋了一路；吃过晚饭一起洗碗的时候也可以说的，结果就莫名其妙没能开得了这个口。等到两个人在照朝的房间作业都做完了、他也应该告辞回家了的时候，影山终于把信交到了照朝的面前。
写完的作业本还摊在桌上没装起来呢，这封信连上面“天海同学收”几个字都工工整整的，实在是跟他的蟹爬字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再看看照朝也是工工整整的本子，影山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来，想把自己的作业本赶紧收拾好，却被照朝连着上面的信一起按住了。
“所以呢，人家说让你转交，”女孩子的声音听不出开心还是不开心，却莫名让影山有点紧张，“小飞就这么给我拿来了？”
感觉还是不开心多一点。影山抬头看了看照朝，女孩子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应该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因为是给阿照的……”
“茉莉婆婆也有讲过的吧，”半句话而已，在照朝的注视下、声音越讲越小，影山感觉自己的心里也有点乱糟糟的，干脆把她的外婆抬出来，“阿照的事情，我怎么可以随便替你做决定啊。”
“嚯，还拿外婆来压我了哦？”女孩子一扁嘴，伸手戳了戳影山的额角，倒是不疼，“这种表情都摆出来了，很开心是不是？”
果然，就算字跟照朝一样也写得很好看、脑子很聪明、还是算术社刚加入就很有名的成员什么的——影山想了半个晚上，终于把自己脑海里关于这位同学的所有事情都梳理了个遍，结论是哪怕这样也不怎么高兴，没什么理由，就是不爽——
一心二用的时候果然就容易出问题，影山一下子没管住嘴，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那个，倒也不是很开心……”
“对吧！”像是太阳升起来之后的雾气，照朝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奇怪感觉通通消散了个一干二净，她特别愉快地笑了起来，连眼睛都眯成了两道月牙。
“自己都不开心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做啦。”女孩子牵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用听起来都有些雀跃的声音说，“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小飞就不要答应嘛，我允许了哦。”
＊ ＊ ＊
“小飞就跟他们说，天海可是超级凶的，这样一定会发脾气，这么说就好啦。”
照朝脆生生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连她的语气、说这话时歪着头的模样，还有带笑的眼睛，影山全都清清楚楚，跟他最开始的想法差不多。可是递信还要转交之类的，日向那家伙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要是问到他头上来了、他还能搬出照朝的话拒绝掉。然而影山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日向想做什么，想表达什么，从来都不会经过他。
就像现在，大大方方地走在她的身边，额头上还绑着同样的大红色发带，日向的眼睛里没有他，照朝的也没有。这里是乌野，没有人知道他和照朝是青梅竹马，没有人知道他跟照朝是怎样一起长大，更没有人知道他和她曾经交换过怎样的约定。
他失去了立场，不管是站在照朝身边的、出手阻拦的，都是如此；并且不光是这样，他失去的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他亲手把照朝推开的那一天，是影山飞雄自己的决定。
哪怕是把手里攥了半天、从书包里拿出来又带到这边的营养棒交给她，这样小小的一件事也失去了勇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或者是在长凳上沉默地坐了多久，影山在赛程应援曲鲜明的节奏里，把画着长颈鹿的长高高棒装回了外套的口袋。
……就先这样吧。小心地拉上拉链、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凸起的位置——有点像女孩子含着糖果的时候鼓起的脸颊。影山任这样的小小心思掠过心头，刚想把衣服放下来，却在吹奏乐短暂地停下、又换了个曲调重新响起的时候，猛地转头望向了那熟悉的旋律响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