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是他、日向自己和照朝出生的那一年，也是沙滩排球作为正式比赛项目被纳入奥运会的年份，距离现在正好二十年。亚特兰大奥运会，这是照朝告诉他的，日向还记得——

    是高二开学的春天，在那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在那面两个人坐了好几次的落地窗前。在前一年的夏天，他曾经在这里听照朝讲过跳高运动员唐纳德·托马斯的故事，也第一次了解了女孩子和影山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以及，“想要靠二对二的沙排磨练技术、成为一个多面手”的想法，在跑去白鸟泽参加选拔集训的时候就产生了的，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说给自己之外的人听。

    原本只是一个在心里盘旋了不知道多久的念头，和照朝聊过之后变成了计划的开始，像是种子落进了土壤发芽生根。学习葡语，打工攒钱，在小武老师、乌养教练和鹫匠监督的帮助下联络到卢西奥先生，到最强的地方去，到最有可能的地方去，目标是为了站上日本的顶点，最终走向世界的舞台——

    “在很多人眼中不可能的事，你明明已经做到了，那么再来一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女孩子带着颤抖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强忍着不要落下泪来的碧绿眼睛闪着动人的光。那光是停留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直没有落下的眼泪，更像是燃烧在那双瞳仁深处的点点星火。日向会永远记得照朝这么说着的时候、几乎是瞪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明亮的，热烈的，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星辰，像是他和她相遇的那个十四岁的傍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珍宝——

    ……是照朝。日向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身边仿佛永远都在那里的女孩子，已经和里卡多热火朝天地聊起了《DRAG○NB●LL》的话题。

    该说确实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无往而不胜的武器吗。当时照朝发邮件回来，告诉他同学里有人是为了看动画才学日语的，建议自己可以试试租点外语版的动画碟片试试看的时候，日向也的确没有想到，等到真的到了巴西、来到里约之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作为突破，意想不到地和佩德罗有了正常的、“嗯啊哦”以外的交流……

    “瞧我，一不小心就跑题了。”里卡多也望了日向一眼，突然回过神来，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SHOYO在这边应该是打沙排吧，有机会的话我们也去看看比赛。”

    “好啊好啊，绝对欢迎。”日向在女孩子盈盈的、含着笑意的凝望里用力点头，努力控制着自己想要牵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拥入怀抱的冲动。高二的那一年他就这么做了，然而却不是现在，也……不应该是现在，“最近都在关注里约奥运了，”他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等奥运会结束，比赛应该就重启啦——”

    最近遇见的每个人、尤其是里约土著都是三句话不离奥运，就像整个里约都在为夏奥让路，当然也包括绝大多数的沙排比赛。在这种没什么比赛能参加的空档，日向也适当地增加了打工的安排，就比如明天……

    奥运会，象征着人类最伟大的体育精神和最顶尖的竞技实力，名副其实的世界舞台，入选日本代表的影山现在就在这里。影山飞雄从不食言，就像高一的IH预选赛那天早上对着自己所说的一样，这家伙真的站在了世界的面前，在他们二十岁的这一年——

    不对，这个笨蛋比日向先生还要小半年，现在才十九岁呢。想到这里日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羡慕，或者平心而论的嫉妒大概也有一些，然而却又不止如此，好像比那些更加复杂。

    ……到底是什么呢。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入了逼仄的容器、或者落入了一口深井，又深又冷，而面前是久违了的、仿佛无法逾越的高墙——

    入眼的是海蓝色的墙面，和仿佛无处不在的蜜柑色的点缀一起，真切地提醒着日向他的所在。日向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深挖这些，正想告诫自己不要走神，却听见了旁边传来的“咚”的响声。

    是玻璃杯底和台面碰撞的声音，维多利亚垂着眼睛，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日向这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有一会儿没有听见人家维多利亚加入谈话的样子，他下意识地去看女人的脸，却发现维多利亚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空了。

    “啵”的一声伴随着气体逃逸的嘶嘶声，是易拉罐开启的声音，维多利亚打开了一罐新的饮料。高个子的年轻女人扬起脸，拂开耳边的长发，目光灼灼地把饮料罐递到了日向面前。

    “很伟大，也很美丽，”被年轻女人这么望着的时候，日向总感觉维多利亚深棕色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一些他不太读得懂的东西，就像是此时此刻她说出来的那两个丝毫没有前因后果的、莫名其妙的形容词；可是他又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一点，模模糊糊地知道维多利亚想说什么，“敬SHOYO。”

    又是一声轻快的“啵”，这种时候最快反应过来的人还是照朝。他心爱的女孩子也启开了一罐新的饮料，和维多利亚一样冲着日向举起铝罐。

    “嗯嗯，敬翔阳。”比那还要更进一步，照朝轻轻地在他手里的玻璃杯上碰了一下，是示意，是提醒，更像是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某个密闭的地方，玻璃杯撞上易拉罐声音如同开始的讯号，厚厚的、仿佛破不开的墙壁就在那声清脆的碰撞声下轰然碎裂，“回头给你们两位寄球票哦。”

    最后的半句并不是对着日向说的，可是那双漂亮的、宝石一样的碧绿眼睛，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凝望着他。日向点点头，郑重地应了声一定，目光掠过照朝手里的铝罐的时候，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女孩子拿的饮料也是公寓那只圆滚滚的冰箱未曾谋面的同胞兄弟之一——一样是通体的亮橙色，罐身上还画着一颗圆溜溜的大橙子。跟维多利亚拿的那罐、还有塑料袋里剩下的饮料不一样，照朝手里的易拉罐并不是那种新式的、压下去就可以喝的设计，起下来的拉环就套在她的手指上——

    就好像……纤细的脖颈上摇晃的银色细链。日向飞快地瞟了瞟女孩子的白得仿佛在发光的颈侧、又飞快地收回视线，只是望着细白的手指根部那金属色的一圈，久久地、久久地，移不开眼睛。

    …………

    “还有一个事情，最近不是奥运会么，所以SHOYO——”

    房子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交代完了，里卡多跟照朝又现场操作了一番给民宿上架以及线上预订的流程。这种事情日向就插不上手了，支棱着耳朵听也觉得怪怪的，只能在一边犹如罚站般地呆立着，心里的小人也暗搓搓地蹲在地上画圈圈，突然听到里卡多喊自己的名字还差点跳起来，“啊，是……不对，我在！”

    “按照规定说是入住人的身份都要登记，所以SHOYO的也得填一下。”虽然是提到了他的名字，但里卡多是跟照朝在说话，就只是抬眼笑着望了日向一眼，“TERUASA你这边直接填就行，或者我这边也可以。”

    “好嘞，那我来吧……哦哦看到了。”照朝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擎着手机的胳膊肘轻轻拐了日向一下，把手机递给了他。

    “是这里，”白生生的手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了敲，“翔阳填一下。”

    仿佛天经地义般理所当然的语气，就好像这是没必要在解释什么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接过智能机的时候日向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子要他做些啥，就只是秉承着“照朝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的原则、一边哦一边点头，等到看到页面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这……”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订房网站APP的页面，是日文的，并不存在什么理解错误的问题，没法甩锅。照朝要他填的就只有一项，是护照号码，而上面一栏是入住人姓名，已经用罗马字写好了他的名字，HINATA SYOYO。

    他的这栏入住人后面还有个括号，写了个“之二”。心脏突然跳得有点莫名地快，日向没敢抬头也没敢出声，在满心的不敢相信中悄没声息地把页面往上滑了滑，屏住呼吸寻找着，果然发现了入住人之一，以及后面跟着的——

    AMAMI TERUASA，罗马字拼写的天海照朝，无论怎样都不会认错的。日向感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就好像浑身上下的血液、别管刚才在哪儿、负责啥的，全都一股脑地冲到了脸上，张了半天嘴才发出的声音都抖得颤颤巍巍，“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