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是去年的暑假吧，还是圣诞节假期？照朝已经没有余裕去考虑这些问题了，连那些曾经激烈的、尖锐的、仿佛不死不休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她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还有一颗心，全都系在了门口的男孩身上。

    ……磨磨蹭蹭这么半天了鞋还没换完，影山果然是在一直望着她的。两个人的视线相碰的时候，照朝突然有些鼻酸。

    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把开始积蓄的泪水硬憋回去，也那么望着对面男孩的照朝完全舍不得移开目光。还是那张从小到大都无比出众的脸，和照朝记忆里的影山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仔细看看她又觉得，其实哪里都不一样。

    男孩的刘海剪短了一些，皮肤的颜色似乎也稍微变深了一点。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的手臂上印着一点淡淡的晒痕，看起来还很新鲜——

    他们这次集训去的应该是森然吧。排球属于室内运动，和足球棒球之类的比起来没有那么多在户外的机会，影山又是不那么容易晒黑的类型，只有森然的那个后山冲刺能把人晒成这个样子。

    是这次跟别的学校打练习赛的时候又输了好几次吗？还是又找了什么空闲的时间、去给自己加练了吗？不止这些，照朝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有好多话想要说，关于她和他相隔万里的这段时间，或者更早，关于之前、从那个冬天就开始拉远的距离——

    “……哟。”

    满肚子不曾倾诉的真心话和不曾出口的疑问句，连同在胸口翻涌澎湃着的情感一起，最终却只化作了短短的一声连名字都没有提的语气助词，就算附赠了一个僵硬的抬手晃晃也显得实在有些敷衍。照朝不是不想叫名字的，可是冷战了这么久、又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现在的她实在是叫不出口……

    被招呼到的人的目光低了下去，就好像那双漂亮的绀青色瞬间变得黯淡了。照朝顿时感觉自己像是做了错事，本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的手再一次地攥紧了——

    只是不过半秒就又迅速地恢复了原样。就好像要把刚才因为躲闪开去所错过的那一点点时间弥补回来一般，那双美丽颜色的主人仍然那么执着地、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哦。”同样的语气助词，和她的招呼同一级别的应答。这下应该不会在裕子阿姨面前露馅了，照朝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却又有些莫名的不满足，总觉得、总觉得——

    影山弯下腰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好，终于提起那只白色的漆皮运动包，踏上了客厅地板。从他那一声“我回来了”到进屋其实应该没有多长时间的，在照朝的感觉里，却简直就像是把鞋带拆下来又重新穿上去、如此重复了两三次那么久……

    “等等，衣服要洗的对吧？”裕子阿姨突然两手一拍，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洗手间，只留下一句提高了声音的嘱咐，“洗衣机里还有被单没晾，先稍微等下——”

    影山把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换了一边挎在肩上，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知道了。照朝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刚想腹诽一句“裕子阿姨人都没在这里点头也看不到的啦”，却突然有一片轻轻的称呼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TE-RU，短短的两个音节，照朝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发音组合之一，舌尖要先抵上牙齿背面来个轻微的爆破，再微微卷起迅速收回来——

    是她的名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更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使用的称呼。经过照朝坐着的沙发的时候，男孩突然像是补充一般，小声地、久违了地喊了她一声“阿照”。

    影山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前情没有后续，似乎就只是想要单纯地叫一叫她。男孩留下这一句便加快了脚步，追着裕子阿姨的背影也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口——

    这个家伙到底在干什么，连耳朵都红了，就不能、就不能……！能了半天也没能出后续，照朝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只剩她自己一个人的客厅，仿佛石化一般地僵在原地僵了半晌，然后猛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几乎要烧起来一般的、发烫的脸。

    …………

    “明天等工作时间吧，我会给八神先生先打个电话问一下的，最迟应该是后天会给裕子阿姨一个答复啦——”

    “要是那边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裕子阿姨拜托她的这件事情不算急，联系律师的话也得明天白天才比较靠谱。照朝给和她们家一直合作的律师八神先生发了封邮件先说了下事情大概，然后就从影山家准备告辞，“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哦。”

    “好，那就麻烦照朝酱啦，晚上回去好好休息啊。”裕子阿姨说话的语气一开始还像是对着和她自己一样的大人，说着说着就还是变成了面对小辈的关心，手上也怜爱地摸了摸照朝的脸蛋，然后猛地脸色一变，冲着洗手间就喊了一句——

    “飞雄干嘛呢，别鼓捣你那衣服了！”

    中气十足的喊声里透露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邻居阿姨再望向照朝的时候眼神里除了一丝丝微妙的歉意，也是满满地都写着“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傻儿子”，“赶紧出来送照朝酱回去啊？”

    照朝条件反射地想说不用。就算没有闹别扭的事情，理由也是正当的，就这么几步路几分钟的事情，从小到大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着实是没有必要——

    然而那是一般情况，她跟影山没吵架之前，从影山家回来几乎回回都是影山送她的，尤其是中学二三年级那段时间。那个时候她跟影山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看对方的眼神都带着甜蜜的钩子，想方设法地想要和对方多待一会儿，虽然还没有正式交往，但也只差那么一句正式的表白而已——

    这种时候如果拒绝的话，大概会被裕子阿姨看出什么端倪来吧。不要闹到大人面前去，照朝不知道在说服谁一般地把这句准则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抿紧了嘴巴看着影山满脸无辜地从洗手间出来，目光却越过这偌大的一个客厅，毫不犹豫地、准确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几天是公历的下旬也是农历月的月末，这个时间几乎没有月光，但路灯很亮。走在前面的照朝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瞥着路面，也一眼一眼地瞄着身后跟她隔了半步远的男孩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本来就修长的身形映在地面上，影子更显得颀长。一路走来的路灯不断被沉默着的两个人抛在身后，地上的影子也是长长短短明明暗暗，却始终是融在一起的。

    快要到桥上的“老地方”了。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吹动了照朝微卷的发丝，有点痒，倒不是很冷；上一次在这里，中学二年级的那个还没到盛夏的深夜，她身上披着影山的学兰服外套，扯掉了他的纽扣当做定金，还——

    所以影山中学时校服的第二颗纽扣还留着吗？再过半年多她和他高中也要毕业了，影山……应该不会把扣子给别人吧。一丝丝的苦涩从内心深处泛上来，照朝不由得慢下了脚步，然后发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仿佛在应和她一般地，也这么慢了下来。

    “……话说，”下了桥、自家的大门就在不远处的眼前了，停下来转过身的时候，影山也仍然停在了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照朝的目光掠过男孩怀里抱着的一大袋蜂蜜面包——是临走的时候裕子阿姨塞给她的，还说了“照朝酱刚回来家里应该没什么吃的吧，这些拿着当早饭，正好下午刚烤出来的”——终于停在了青梅竹马的脸上，问出了那个因为这家伙的猛然出现、并没来得及得到答案的问题，“阿德勒那边的参观，有说具体什么时间吗？”

    “没有。”就算还是没叫名字、没喊影山那个只属于她的昵称，但现在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影山还是回答了。简短地讲了一句之后他停了停，又补充一般地说，“说是可以由我们来决定。”

    “这样啊。”照朝开动脑筋仔细盘算了一下，“那也挺好的，到时候也可以和律师先生商量下看看，找个方便的时间请人家陪着去，就说是家里的亲戚什么的就可以了。”

    这种过于详尽的建议对现在的她来说是有点多余、或者说过界了吧，顺势把这些讲出来之后，照朝才感觉有一丝小小的后悔。邻居阿姨拜托她的是介绍一下相熟的律师，理论上来说她只要把律师的联系方式交给裕子阿姨就够了，别的她没必要插手，甚至都不需要通过影山本人——

    然而影山……大概也并不在意这些过于纤细的弯弯绕。她的青梅竹马点了点头，低声地、却也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应了个短短的“好”。

    是真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虽然刘海是剪短了不少，但那种清爽的黑发柔柔顺顺的乖巧样子，还有不管她说什么都认认真真倾听着的模样，那双始终凝望着她的绀青色的漂亮眼睛，仍然好像什么都没变——

    “还有，”感觉心里被狠狠地揪住了，或者就像整个人都被那片海吞没了一样。照朝回望着影山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下个月4号……”

    ……她对天发誓原本没打算讲的。也许就是短暂的一点走神，也许是影山眼睛的颜色在这夏日的静夜里太过美丽而幽深，总之意识到的时候，照朝已经把最关键的信息不知不觉地吐露了出去。

    “呃，也就是下下周的周一，”说都说了，再找补也没什么意义，照朝索性破罐子破摔抖了个底儿掉，“我会去东京参加东都国立的开放日——”

    “要是怕家里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意思是去俱乐部的参观可以也选那天，”话都讲出来了又觉得说得颠三倒四的，照朝解释了一下，又画蛇添足一般地找了个理由，“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有个毛线的照应，虽然说影山对看地图找路线这种事不怎么在行，但就凭他刚才说的、去俱乐部那边参观都能自己定时间的这种事实，阿德勒对影山应该是很看重的，大概率会派人来接站，只要去仙台站坐上新干线、然后到站就下就好了，甚至连从仙台这边派个人一路跟着去都有可能，估计根本就不用自己研究导航琢磨怎么换车……

    “下下周？”影山露出了熟悉的、正在思索的表情，一看就是和排球有关的。照朝短暂地愣了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感觉心里那些说漏嘴引发的七上八下稍微稳当了一些，

    东都国立的开放日安排在8月4日周一，而宫城县的春高资格预选就是9日和10日，也就是那个星期的周六周日。赛程安排还有具体分组照朝在网上查过，乌野还是第一天比赛，那么影山跟阿德勒约参观，大概率也要等到比赛之后了吧——

    就凭照朝对影山的了解，比赛之前能有练习的机会，她的青梅竹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还有日向也是，她们高一那一年预选赛的前夜，要不是乌养老教练把他们两个轰出来、三个人一起去逛了轻鸭町的夏日祭，估计这两个人要在人家那里练到打烊……

    “对，就是春高预选那周。”想到这里，照朝也没那么底气不足了，“当然，还是要看……”她顺嘴就想说“看小飞你方便”，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换成了另外的话，“……嗯，看怎么安排比较方便吧。”

    “……我知道了。”影山微妙地停顿了半秒，这么说着的同时，也深深地、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地望了她一眼。

    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男孩的眼神让照朝神经一紧，正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时候，影山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表情，轻声地、语气也有些随意地回答，“我会考虑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