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未晚将水壶解下，递给陆槐。
“师兄若是醒来的话，应该会用得上，”她俯下身，看着地上昏迷的蓟归，在他耳边小声道，“师兄，我等会儿再过来找你 。”
陆槐“啧”了一声，含笑道：“这么难舍难分，要不我走？”
“不了不了，你行动不便，还是我去吧。”俞未晚赶紧将作势要起的陆槐按下，又接着道，“陆师兄，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乱开玩笑。”
“我又没乱开，事实而已。怎么，难为情啊！”
“我……我才没有呢！”
俞未晚不欲与他多说，跺跺脚，起身往前走去。
陆槐双手后撑，看着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的喊道：“小师妹，有些话可以憋在心里，但有些话不能，说不定别人就为了等你这一句话呢？可别裹足不前，让所有人遗憾才是！”
而回应他的是，俞未晚越走越快的身影。
陆槐咧嘴一笑，身子向后仰，躺在了地上。他双手枕着脑袋，看着穿透云层刺眼的光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他单手撑头，转向还未醒过来的蓟归，感慨道：“这三天你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小师妹能不能领悟了。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拆人姻缘的恶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对得起你了。”
他转回头，眯着眼睛小憩，喟叹道，“对你而言，这或许还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昨夜。
他带着这句话，诚意十足地敲开了蓟归的房门，但蓟归似乎并不怎么乐意见到他。
“怎么，见到是我不太开心？”陆槐笑吟吟地问道。
蓟归走回房间，在凳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却并不喝，只是摩挲着杯身，淡淡说道：“我见谁都这样。”
“是吗？”陆槐前脚跨进门，后脚便将门给踢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杀了恩师，所以心里头不太高兴呢！”
随着陆槐话音落下，对面盛放凉茶的杯子也被人捏得四分五裂。水和着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这么大反应做什么？”陆槐丝毫没有在老虎脸上拔须的危机感，他大喇喇地坐下，手指不住地在桌上敲击，语气漫不经心，“我又没打算当那个目击证人揭发你。而且我之前就说了，是来谈合作的。”
他将新的杯子推到蓟归面前，“请！”
蓟归已经不去想陆槐到底是如何发现的，因为人已经坐在了他面前。他沉默半晌，而后问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啊！”
陆槐嘴上虽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他说完之后门外突然有杂草响动的声音，蓟归站起身来，却被陆槐下一句话拦下。
“不用去了，这声音是我放在外头的宠物弄出来的。”
宠物？这光秃秃的山顶能有什么宠物？
蓟归心想，怕不是说有人在外头接应放哨，还勉强靠谱一些。
明明就是有备而来，偏偏连掩饰都不愿意。抓住了自己的把柄，连借口都如此敷衍了事了。
蓟归内心嗤笑一声，又坐回原位。
“宠物就宠物吧，”蓟归双手交叠在桌上，目光锐利，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么晚了，想跟我谈什么买卖呢？陆槐。”
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还是叫你沈一更为贴切才是吧。”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沈一顿了顿，了然道，“难怪你会将俞怀序杀死。”
门外又传来轻微的“嗖嗖”声。
蓟归冷笑道，“看来你这宠物不太听话。”
“是啊，训了才一段时间，不听话也很正常。稍等一下，总不能让他不合时宜地打搅我们的谈话才是。”
陆槐起身将门打开，迈入深沉夜色当中，被漆黑所吞噬。蓟归就这么看着，目光没有着落。
陆槐回来的很快，他将门掩上，坐回原处，“好了，这下他不会打搅到我们了。”
“我们说到哪里了？”陆槐明知故问。
蓟归扯了扯嘴角，嘲讽道：“还没开始呢。”
“哦——”陆槐拉长了语调，说道，“长夜漫漫，那不如就从你是如何发现我是沈一开始说起？怎么样？”
“不怎么样？”
“唉，说实话，我的确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陆槐有点心痒痒，他想了一会儿提议道，“这样吧，我也不白听。你若说出一个，便可随意问我一个问题，咱们等价交换，只要我答得上来。”
他循循善诱道：“我想，你应该还是很多不知道的事吧！譬如，俞怀序到底是如何跟魔族扯上关系的？”
“……”蓟归缄默片刻，回道，“三个脚印。”
“脚印？”陆槐抬起一只腿，看了看自己鞋底，“为何？”
“你应该提前去后山找过俞怀序吧，那天下过一场雨，而你在石洞前，留下了第一个脚印。你选择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蓟归垂下眼眸，僵硬地提起嘴角继续道，“一个云游四海不存在之人，怎么可能会是潜伏门派的奸细呢！所以，我之前从未怀疑到你身上。”
“我其实有很多次机会，但你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总让我打消怀疑。”
陆槐不置可否，“然后呢？然后你是怎么联想到我身上的？”
“仙门大会召开之前，你与我在后山水崖边有过一场交锋，你还记得吗？”说到这里，蓟归轻笑了一声，“你抹去了所有的痕迹，但水底下那个微陷的脚印你没能发现。不过……那也没能帮我断定你的身份，反倒是让我明确了掌门的嫌疑。”
“这么说来，我还帮了你不少忙啊！”
蓟归冷淡道：“那我应该感谢你不成？”
“这倒不用，”陆槐摸摸鼻子，“请继续就好。”
“至于最后一个，则是我已经有所怀疑，从西州回来之后，特意去了一趟你的房间。”
“还是我自己给自己添堵了。”陆槐不由失笑，“我能问问，你为何这么笃定，我就是那个脚印的主人？我刚看了，明明没什么特殊。”
“脚印可以判断出性别身高和大致的年龄，但这样排查出的人依旧会有很多。而你的脚印特殊在，鞋底有繁杂的花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鞋，恐怕不是买的，而是有人给你做的吧！”
“……原来是这样啊。”陆槐将脚翘起，再一次仔细打量自己的鞋底，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一直踩在脚下，被人忽略的地方，都是那人的心意。
是一个字。
真是发现的……太晚了啊！
他心里涌出不合时宜的悲伤，就听到对面的蓟归说道，“三个脚印，换三个问题。”
“你也太会做生意了吧，”陆槐敛了笑意，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椅背上，“这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答案，只能换一个问题。”
“而且，你的有所怀疑也太简略了吧，我还是不知道你何时对我起的疑心，我又何时暴露的。”他慢悠悠地开口，“该不是想尽可能从我口中套出更多的线索吧？”
蓟归也没想自己能换到三个，对面心思缜密，被看穿也是理所当然。能三个回答最好不过，一个……也行。
他又抛出下一个证据，“你左侧脖颈的伤口。”
“那时候，不是已经打消了你的怀疑吗？”陆槐正色道，“而且小师妹也替我佐证了，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怀疑的。”
“没有，”蓟归迟疑道，“……一开始的确是没有的。直到我在离开小镇去西州之前，在破庙里碰到过一个乞儿。本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占一边地盘。但我临走之前，发现他身上穿着一身宽大不合身的夜行衣，那衣服上，还散发着血迹的味道。”
“你不想知道那个破庙在哪里吗？”蓟归问道。
陆槐讪笑道：“我猜，应该还没出天衡山的范围吧。”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问他这身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你猜是从哪里来的？”
“呵，乞儿能去哪里，乱葬岗捡的吧。”
“看来陆师兄闻弦知雅意，的确，他就是在乱葬岗捡的。只是那天他本想在乱葬岗凑合过上一晚，却看到一个浑身浴血，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从坟里出来，他吓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探头探脑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倒发现了一身完好的衣裳。”
陆槐哼了一声，“行了，我知道这故事如何走向了。那乞儿怕是见已天亮，便胆子大了起来，捡起那蔽体的衣物穿走。但又十分害怕。是人的话，这身血迹会被追责，是鬼的话，怕连带索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逃了这地方，去远处的破庙保平安，而后又遇见了你。是也不是？”
蓟归敷衍的拍拍手，鼓掌称赞，“是啊，我以为他谋财害命，便问了几嘴。”
“你那问，怕不是一般的问吧。”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罢了。”
蓟归想起自己临走之前，才发现在那破庙躲了半宿的乞儿，又见他身上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只以为是哪个出逃的犯人，剑架在那乞儿的脖子盘问他来龙去脉。却没料到那乞儿一股脑全招供了，衣物的由来，包括乱葬岗看到的那鬼的模样，还求着他赶紧去乱葬岗收了那个神通，好让自己不再颠沛流离，得以回去。
“我只能说，棋差一招，天意不在我。”
蓟归摇头否认道，“并非，我知道是你只是早晚问题。”
“那我还有什么破绽吗？”
“有啊，当锁定是你之后，你的破绽就可多了！”
“悉听尊便。”
“你确定……”蓟归上下打量他道，“你能回答得了那么多的问题？”
“看来我破绽的确不少啊，那算了吧，这两个足矣了。”陆槐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我藏的挺好的呢！你问吧，两个问题，不多不少。”
蓟归稍加思索，便问道：“第一，俞怀序是如何与魔族扯上关系的；第二，你又是如何跟魔族扯上关系的？”
“你的问题还真是犀利啊。”
“怎么，回答不了么？”
“不，恰好是我能回答得上的，这可真是——”陆槐摇头，叹道，“连作废都没办法呢！”
“这两个问题太宽泛了，我想想该怎么回答你啊。”陆槐沉思了一会儿，组织语言道，“那就得从妖魔大战开始说起了。”
他将俞怀序和鹤悬的恩怨大致说明。
蓟归也算是窥见三十年前的一隅，解了他心中一丝疑惑。但他随即出声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呵呵，那就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了，你不是好奇我是如何与魔族扯上关系的吗？”
“我的事很简单，无非是六个字，”陆槐淡淡道，“走投无路罢了。”
“走投无路？就这么简单。俞怀序的事你事无巨细，到你自己，却遮遮掩掩。”
陆槐笑的像个狐狸一样，“你也没提前做要求啊。我也没骗你，的确是走投无路。”
蓟归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你说你走投无路，那你为何不回天衡山，为何不向天衡山求救呢？我那时入门已有一年有余，你也才刚带着任务外出，怎么可能走投无路！”
陆槐避重言轻，“若我说，我的确向天衡山求救过呢？”
“怎……”蓟归刚想开口反驳，但他想到俞怀序，便哑口无言。他半晌后才开口，“你……你什么时候向天衡山求救过？”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陆槐笑的意味深长，但也没打算更多解释，“好了，旧事就不提了，现在该让咱们来谈谈买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