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潮生听到此话，抬起头来，目光却没有落在江在卿身上。
他看向某处，叹了口气：“我若是此时说出名字，恐怕又会进行一番争执。大家的时间有限，会为此前来的原因，不正是想知道到底真正杀害俞掌门的是谁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云淡风轻，目光却紧紧盯着那个地方：“既然我人已经安然无恙站在这里，抱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问心无愧。”
精明一些的，早就从他的言行举止，顺着他的目光猜出那人到底是谁了。不看不知道，仔细一瞧，嚯，那位家主身边站着的人，似乎还与高坡之上的这位，眉眼有着两三分相似。然而平日里没人会将他们联系起来，也就无人会注意这种细节。
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倒让人一目了然。
可他们听说燕家家主与其丈夫情深伉俪，育有一子，只是……那子才刚束发没多久，断没有季潮生年纪大。
嘶……
看不出来那位相貌堂堂的“赘婿”胆这么大，还玩得这么花，连私生子都敢整出来。
一时间，心思活泛之人，消息灵通之人都品出几分不同，看向燕离的目光都带着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难怪她敢不顾仙门的命令，非要致季潮生于死地呢！一顶绿帽子戴在头上，这谁能忍，更何况，这私生子的年龄甚至还比她的孩子还大几岁。那不就是他们才刚成亲没多久，那人就养起了外室……
即便在座的还有人不太了解，也少不得身旁的“热心”道友为其解惑。一传十十传百，绝大部分都信了季潮生迟来的理由。
谢行之依旧跟天机门的三位师兄妹站在一块，四人本来站在最外围，硬生生被前头的人绘声绘色说书般的讲解给吸引了过去。
佟知命听完“啧”了一声，摇摇头，“师妹，你以后找人的眼光还是要放亮点。人不可貌相啊，你看那人文质彬彬的……”
佟知惑干脆掏出筊子，为她卜起了卦。
谢行之与二人臭味相投，短短一段时间差点就要拜起了把子，奈何时机场地都不对，只好悻悻作罢。这时闻言也凑起了热闹，为她的择婿出起了“主意”。
佟知退按了按眉角，对两个不靠谱的师兄深感无奈，她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一人一个栗子赏给他们。至于旁边这位硬是插进来的“好心人”，她眉眼直跳，暗自宽慰自己他不是天机门人，打出什么好歹来还要赖上他们，还是息事宁人眼不见为净的好。
这一小段插曲自然没能影响主会场的旋律，自季潮生说完话不过短短几瞬，众人就已经猜到“来龙去脉”。
此时大部分目光全都似有若无地看向燕离，对面的人还好，至少能透过季潮生，正大光明地望着她。而她左右两旁的人，眼睛瞥得都快要抽搐过去，却还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燕离最是好面子，被数十道目光刺得心头窝火。她本想息事宁人就势收手，放过这小崽子。因为就算没有她，这次大会他的命运也会殊途同归。她只是有些可惜没能亲自将他弄死，再顺带给天衡山卖个人情。
但……他竟然敢倒打一耙，率先给她泼上一盆脏水！
她一个没忍住，脚步微动上前半步，红唇刚启，却被一旁的季长风给拉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她柳眉高蹙，回头看向拉住她的人，略有些不快，“风哥，连你也要拦着我？”
季长风的声音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阿离！冷静些，不要中了别人的计。”
他话说得很轻，唯独在“别人”二字上用了点力度。
燕离身子一晃，随即缓过神来。
是了，风哥说得对，她不能中了这小崽子的激将法！
只是……
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了。说起来，她上次吃这样的亏的时候，还是从西州回程途中被那些人联起手来暗算……早知道，她当年也该学着自己的兄弟姐妹那样，下手果决斩草除根，而不是心软放了他一马。这样的话，也不至于现在还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蹦跶，让她如鲠在喉。
她收回脚步，恨恨地看着不远处的季潮生。而季潮生却毫不在意地挑挑眉头，甚至还嘴角微扬，特意朝她无声吐出两个字。
礼物。
燕离倏地想起她之前派出去追杀季潮生的小队五日前回报的消息，里面不仅有季潮生大言不惭约众人在三涂山会面的消息，此外还特意让他带了一句话给自己：下次见面，他会送她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
燕离想到这里，怎会还不明白这礼物是什么。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断不能做些什么，做了，便是承认；不做的话，还有转圜的余地。
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她用手环住身旁季长风的胳膊，上前一步，装作没事人一样，对众人开口道：“这位季小兄弟说得十分有理，咱们聚在这里只是为了前任仙首一事，希望众位掌门不要本末倒置，既然小兄弟说他安然无恙，诸位还是请抓紧时间找出真正的凶手，这件事就如小兄弟所言先到此为止，如何？”
燕离环着季长风的手攥成拳头，尖锐的指甲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印记。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抑她即将喷涌的怒火。
呵，好一个到此为止以退为进。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土丘之上的季潮生，而季潮生也毫不畏惧地俯视着她。虽然两人都开口说要到此为止，但二人心知肚明，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必定是一方至死才能方休。
……
见“当事人”燕离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遗憾作罢，虽没能看到一场撕破脸皮精彩万分的戏码，但的确，他们是为了前任仙首而来的，可不能本末倒置了。
“等等，现在都巳时三刻了，怎么还不见蓟归蓟道友？”人群中有人发出疑惑的声音，“莫不是也像季道友一样，有什么事耽搁了？”
季潮生也跟着旋身过来，面向俞未晚。
“小师姐，不知大师兄因何事耽误了时间？”他顿了顿，面有难色，“若是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另挑个时间择日就是。只是眼下大家伙儿都来了，前线吃紧，再要改期，怕是有些——”
他剩下的话隐于唇齿，看似留有余地，实则却是更让众人遐想万分。
是啊，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何他还不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耽搁，还是说……怕了？
俞未晚迎上他的目光，走出被天衡山弟子包裹着的地方。风有些大，她那一身有些宽大的仙首衣袍在风中猎猎，青丝在身后张牙舞爪，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一步一步地朝着季潮生所站的土丘走去。
“抱歉，蓟归今日不会来了。”她在土丘站定，环顾一圈后，让这句话充分传达到每个人耳里。
“不会来了，这是什么意思？”站在北面的应知悬闻言出声，“难不成他出什么事了？”
俞未晚摇摇头，对自己，同时也对着应知悬说道：“他绝不会出事的。”
应知悬皱起眉头，又问道：“那你说的他不会来，究竟是何意思？”
“我师兄探到魔族秘辛，早于五日前就深入腹地，这件事门派众人皆知。而且我师兄他并非不敢前来对峙，而是这件事，是我压下根本没通知他。”她顿了顿，又接着解释，“此事是我一力主张，门派弟子与长老皆不知情。”
听到此话，人群中有人倒吸几口凉气，转头就去看向天衡山那群人，却发现他们的脸色，也是同样惊诧。只几位长老面色有些难看，怕是被年轻气盛一意孤行瞒着他们的掌门气得不轻。
季潮生听过之后自嘲地笑了笑，“的确是小师姐会做出来的事。只是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
不待俞未晚回答，季潮生就慢悠悠地开口道：“为什么小师姐要这样做？难不成是太过相信大师兄，笃定他不会是凶手？”
俞未晚看着他，冷笑道：“自然，而且这板上钉钉的事没什么好告诉他的，况且他深入魔族腹地，于公于私，我也不能让他分心。既是要与他对峙，我与他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他去过的地，做过的事，我都知道。我想，我理应可以。”
“哈哈哈，”季潮生听了此话，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闪过一瞬晶莹，“小师姐，我从以前便觉得，你有些偏袒他。现在看来，简直有甚当初啊！”
“我被称作杀害师父的凶手仓皇逃窜一月有余，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证据，想为自己洗清冤屈，你有想过我吗？你凭什么觉得能替他与我对峙？”季潮生笑容苦涩，像是强行挤出一样，“你觉得他不会杀害师父，所以你就觉得一定是我杀害师父了吗？小师姐，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的确，我不能替他与你对峙。”俞未晚轻声说道，“只是，我说的理应可以，并不是指替他与你对峙，而是说，如果他被你认为是凶手，那么与他形影不离的我也该被如此认为才是。我，是替我自己，来与你对峙的。”
“若我能赢，被你污蔑在师兄身上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季潮生眼睛一眯，竟是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嘲讽。“可小师姐，你是仙首——”
“我知道，我是仙首，”俞未晚截过他的话头，“仙首就应该置身事外，才有威信。但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师兄，一个是你，我不觉得我还能置身事外。我愿意下场淌这一趟浑水，愿意为蓟归作保，也愿意……相信他。”
“你说这么多，只单一个愿意，可他若是凶手呢？你当如何？”季潮生嗤笑道。
旁边小门小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仙首这个位置可不是让你来玩过家家的，得深思熟虑才是。小仙首你年纪小，不如还是将你的师兄叫来吧，可别玩脱了，让天衡山蒙羞。”
俞未晚并没有理会，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他若是凶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若不是，我想，季师弟你也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好啊，我若是凶手，我便自戕于师父墓前。”季潮生一口应下，随即玩味地看着她，“只是……如果大师兄是凶手的话，不知小仙首要如何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会亲自将他抓回来谢罪。”
“就这样？”
季潮生轻“啧”了一声，“小师姐你还真是偏心啊，对他就轻拿轻放。但我可是把性命都豁出去了！”
“那你想如何？”俞未晚拧眉看向他。
“我不想如何，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其实大师兄他来不来都一样，事实不会变的，但我唯独不想看到你用仙首的名头去维护他。”
“我不会维护他，我只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俞未晚慢慢说道，“大家也都知道我的仙首之位怎么来的，我没做过什么贡献，纯粹是子承父业外加师兄力荐而已。”
“仙首之位因他而起，外加我信他，所以我愿意用这个名头去做担保。”
“如果他是凶手，我便辞去仙首和掌门之位，亲自将他抓回来谢罪。”
俞未晚看着季潮生，一字一句问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