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是你的妹妹林蓝心，这位是蓝心的妈妈许亭亭，”父亲热情地介绍着二位不速之客，从始至终拉着许女士的手不放。

    林晌的眼眶红了，声音有些颤抖：“所以……我当初问你，你还会再娶吗，你答的是‘暂时不会’？是因为你已经重组好了家庭，是吧？”他的眼睛里满是泪花，他转向林蓝心，又看向父亲：“她大概三岁了吧？你不是说自己出狱的三年里都忙着工作嘛，那她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始终不愿相信秋袅袅的话竟成真了。

    林晌悲戚地打量着那个黄皮女人，她的头发干枯毛躁、双眼凹陷，留着00年代流行的杀马特造型。她上身穿了一件橘粉色大棉袄，下身一条黑色紧身皮裤，她那“O”型腿的缺陷完美暴露。这位女士和他的母亲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林晌不知道如何评价父亲如今的审美，只好再将目光放到蓝心身上。林蓝心倒是生的好看，应该是父亲的基因好，将许女士的缺憾全部补了去。蓝心的眼睛虽是单眼皮，却生的灵动，老是左转右转的。一张樱桃小嘴，一张略略泛红的小脸颊，尤其是那两道墨眉，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啊，我和许亭亭从十几岁就认识了，只不过当时忙着追求你妈，我把她晾在一边。后来，我服刑的十多年里，她一直等着我，所以……我……”

    “我们旧情复燃，他出来以后，我就和他去领了结婚证，”许亭亭道。

    说着，他俩的手握得更紧了。

    林晌的心霎时间碎了，他笑道：“所以，你和妈妈都有了各自的新家。那你们考虑过我的家吗？我没有家了啊！我总算明白了这房子为什么是两室一厅了，因为这儿压根没有我住的地方。你们永远也没法明白被你们像过街老鼠驱赶、无家可归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林蓝心停下正在摆弄玩具的手，呆呆地望向林晌。

    许亭亭极不高兴，脸上略有愠色：“喂，我们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叫你搬过来一块儿住，怎么能说没你住的地方？蓝心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林晌嗤之以鼻地一笑：“现在还好，可是以后呢？总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再和爸妈睡吧。那她就必须搬到我房间了，那么我睡哪儿？和妹妹挤一张床？我做不到。我走，我明天就走，给你们温馨的小家腾一方天地……”

    “啪！”

    林晌还未说完，便被父亲甩了一记耳光。

    父亲骂道：“真啰嗦，怎么和你妈似的。要搬就搬，早点给我滚！听得我烦死了。”

    林蓝心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许女士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哄。父亲见状，朝林晌骂得更凶了：“要不是两个月前我去医院看你奶奶，她问你过得好不好，我才不会把你接过来呢。你这个贱骨头倒好，还在这儿给我挑三拣四，嫌弃这儿，嫌弃那儿。明天就滚，我不想再看见你。”而后，他又换上笑脸，朝许女士道：“走吧，咱们今天下馆子去。”他抱过林蓝心，三人笑呵呵地小楼去了。

    门“哐”的一声被他们关上了，林晌一个人站在房中央发呆。他觉得父母的耳光在这一刻重合，脸上火辣辣的，可他早忘记什么是疼了。先是母亲和康叔叔，现在又有父亲和许阿姨。

    “为什么……”林晌欲哭无泪。他深知是否选择再婚是他们的权力，可是他们在选择的时候从来没有把他考虑在内，这才是最让他寒心的。

    他想找人倾诉，但很快又放弃了。——他觉得，关键时刻无人可以依靠，除了他自己。他无力地沿着沙发边缘坐在了地上，思绪万千。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在绝望之际抓住某根救命稻草，唯独他不行。他可以做别人的光，却做不了自己的光，属于他的光也未曾及时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遥想初三那年，那段他险些挺不过去的时间，突然觉得如今的事不过小事一桩。

    那年，苏晴雪转学了，因着她的离开，先前与凌香云有嫌隙的女孩子纷纷转头和凌香云成了好朋友。很快，凌香云便有了众星捧月的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总有人下课找她问问题，总有人往她的桌上堆小零食。不过这些对林晌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课堂上，凌香云总是活跃气氛的那个，虽然有时会和数学老师起点小冲突，不过她总能巧妙化解。课后，林晌总能看见作为英语课代表的她在英语办公室飞速地数卷子。最关键的是，每次考试她的名字几乎都在第一名那一栏。

    至于苏晴雪，她的成绩在初二时就失去了先时的风光，她可能实在接受不了现实，便打算换所学校，换种口味，希望奇迹降临吧。

    林晌纵观凌香云的整个初中，只觉得她是个奇人，平凡的她创造了传奇：从最初考入初中时的吊车尾少女逆袭成为全班乃至全年级第一。所以，林晌觉得她如今所享的众星捧月，理所应当。

    “恭喜你啊，凌香云……”看着眼前几乎被众人捧上云巅的凌香云，梁庭秋欢喜地祝贺她。这其实也是林晌想对她说的，不过，他不想展示出来。他更不想承认，自己……可能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略显傲娇的女孩子。

    至于秋袅袅，他始终喜欢着，只要一想到秋袅袅，他便提醒自己：林晌，你在想什么！你不要忘记对念念立下的誓言呐！其实他早忘记了，他一直骗自己还记得。

    每当此时，他坚定的心就会被凌香云扑上来的微笑所动摇。

    凌香云往往会眯着眼儿笑道：“嘻嘻，木木同学，你怎么啦？”

    二人的脸往往只相隔三厘米左右，次次让林晌呼吸急促，然后后退几步惊呼：“喂，别靠那么近。”接着，林晌又会匆匆看周围有没有梁庭秋的身影，好在次次他都不在。

    林晌觉得凌香云似乎对男女之间的相处没有分寸：因为她似乎对每个男生都是这样自来熟，就连对隔壁班的男同学，她也是这样。

    但是，林晌从来没想过别的，只是觉得她性格太好。

    直到有一天，她在操场上当众抱了梁庭秋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拔河比赛，最后一场比赛。在老曹的鼓励下，林晌他们班赢了几乎所有奖。不过，这场拔河比赛赢得就有些费劲儿了。

    当麻绳上的红绳最终停在了7班的白线后，一声哨响，九7班获胜。

    “赢了？我们赢啦！梁庭秋，我们赢了！”

    林晌就站在他们身后，然后，他看见了他毕生最难忘的一幕之一：凌香云松开绳，一把拥住梁庭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凌香云拉着梁庭秋又蹦又跳，绕着他绕圈圈，好像一只小鹿。

    林晌满眼放光，因为他觉得这是几乎不可能从秋袅袅那儿看见的活力。而梁庭秋面露难色，可以说是抗拒地接受了她的拥抱。他一觉得差不多了，便迫不及待地挣脱了她的怀抱。

    这一幕大概被许多人刻在了脑海里。

    从比赛结束起的那一刻起，关于凌香云的谣言四起：

    “她和她妈一样喜欢勾引男人。”

    “凌香云这人，人如其名又土又臭，和她妈一样是个下三烂玩意儿。”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

    类似这类的聊天记录在学生群里疯传，让林晌看得很不舒服。与此同时，凌香云众星捧月的地位一夜之间消失，这是一种被人高高举起后，又被重重摔下的感觉。从此凌香云孤身一人去食堂、去上体育课。桌上没有成堆的小零食，更没有人来问她问题。

    有次，林晌走在她身后，周围的同学纷纷向凌香云投来异样的眼光，彷佛她是玷污这白净世界的污秽，人人恨不得把她剔除。林晌问梁庭秋，为什么他不站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

    梁庭秋冷笑道：“她自己惹出来的事，要我替她收拾烂摊子啊。想都别想！”

    林晌被他的冷眼旁观镇惊住了，他问：“你从来都没喜欢过她，对吗？如果她是你喜欢的女孩子，你会让她独自面对这泼天的流言吗？”

    梁庭秋怔住了。

    “你不喜欢她，梁庭秋，对吗？你明明知道她喜欢你，你却假装不知道，你以为这是为她好。不！你错了，你是在恶意消费她对你的感情，你的良心过得去吗？不喜欢人家，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拒绝，而你没有。更过分的是，你给人家造成了你喜欢她的错觉。如今，她因为你给的错觉饱受非议，你倒袖手旁观。你敢说，整件事，你没有一丁点错处？”

    梁庭秋冷眼看着林晌道：“倒是你，林晌，你喜欢这么个轻浮的人啊。”

    “我的心不会为除了心里的那个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跳动，”林晌脱口而出。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觉得梁庭秋是在羞辱他和凌香云，便愤然离开。

    晚上，林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他坐起身，打开凌香云那一栏聊天框。他决定做一回英雄，应该是最后一次做英雄。他告诉她：“这几天的流言都是我传出去的我不喜欢你喜欢别的人，你只可以喜欢我！”好病娇……林晌狠下心把它发了出去，当然他自己也不相信，可凌香云必须相信，便又发：“你恨我吧。没错，我就是要你恨我。”虽然他也觉得这样做很幼稚，但他相信如此是将她挽回神坛的最佳方法。

    凌香云没有回复他，因为她把他拉黑了。

    自那天以后，林晌发现原本看凌香云的奇异目光看向了他。走过走廊时，总会有股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他的桌上总会出现前几天凭空消失的文具，不过是面目全非的就对了。椅子上总会有一摊不明液体，就连传下来的作业本上都会有故意踩过的痕迹。

    再看凌香云，她回来了。她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活泼开朗的她，她还是和往日一样同男生嘻嘻哈哈，除了林晌。

    发完消息的第二天，林晌一进教室就感受到了她犀利的目光。待他故作镇定坐到座位上后，她便恶狠狠地走到他面前。她用那种看向世间最污浊之物的眼神凝视着林晌，林晌没有说话，凌香云同样如此。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之后，凌香云才返回原位。

    林晌知道了：他的初中坠入了至暗时刻。——除了梁庭秋，没有人邀请他打球，没有人主动找他搭话。他成了全班孤立的对象，除了梁庭秋。

    每到难过到窒息的时候，林晌便会一次又一次念起秋袅袅的名字，他觉得她一直在化羽区，他也要为了她去化羽区。这一切被梁庭秋看在眼里，毕竟谁会有事没事拿一个人的名字在草稿纸上练字啊。

    在这段自闭的初三时光里，林晌发现自己对不在中考范围之内的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上奇葩补习班的熏陶，他发现自己尽会做些刁钻的题。直到一模考试考完，他才知道自己报的补习班其实是专为自主招生考试的学生而设的。于是，他便莫名其妙踏上了“自招”之路。

    补课老师给了他一本书，上边是银山区初三学生可以填报的学校。他立马去找化羽区，化羽区只有两所重点中学：一所是“化羽中学”，另一所是“向阳中学（化羽校区）”。他经过三天两夜的思忖，最终选择了后者，理由是：向阳？向阳多好听，名字还长了俩标点符号和四个字呢。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他想秋袅袅一定会像他这样选。然后他就开始撺掇梁庭秋，约定一起考向阳。

    “嘶，我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家伙，”梁庭秋事后就开始后悔，“好像化羽中学、银山中学的师资都比向阳要好。”不过，他又想：既然都与他立下誓言了，那就去吧。

    当梁庭秋在为林晌重拾学习动力而高兴时，学校广播里响起了“林晌”的名字：

    “鉴于九7班林晌在网络上恶意传播有关同学的虚假信息，给同学造成身心伤害的同时，严重损害学校形象。我校决定对其记过处分，取消推优资格，并要求其择日公开道歉。”

    梁庭秋听后从座位上惊起，四下寻找林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