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林晌自从医院回来,便一蹶不振了好些天,要不是为了履行与郝燃的承诺,他可能还要在床上以泪洗面几日。

    郝燃在下午五点多便盛情邀请他,和自己出门走走,一直走到那家郝燃自认为味道很不错的烧烤摊边。入座后没一会儿,郝燃就突然攥紧了他的衣袖。林晌自从母亲去世后一直没笑过,神情也木讷了,彷佛是失掉通灵宝玉的贾宝玉,再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他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好似在用眼神询问。

    郝燃道:“我要出分了,你等一下。”他匆匆地划动着自己的手机界面,右脚不停地抖着,弄得蓝色塑料凳也嘎吱嘎吱作响。当白色的亮光照过他的脸庞,他笑得前俯后仰。

    林晌木木地凑过来一看。

    “总分690”将他震了震,他笑道:“我当年才592呢。”二人都愣了三秒。

    经过郝燃的一番解释,林晌才明白,原来郝燃他们是第一届启用新教材的学生,总分630的时代已经落幕,如今是总分750大放光彩的时代。

    “原来是这样啊,”林晌放空自我。

    郝燃见他最近一反常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安慰。他掏出荷包,随后朝他抛了个眼色。于是,两个男生都将脸贴近那只紫色小荷包。郝燃手心的汗在小摊摇摇晃晃的灯光下亮晶晶的,他止不住大喘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充斥着焦灼。

    郝燃小心翼翼地拉开荷包,里边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白色字条。他取出来,让上边的白底黑字映入眼帘:“我所做的、说的,不过是对面悬想。”他与林晌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

    “对面悬想,是什么意思啊。林晌,你知道吗,”郝燃一脸迷惑。

    林晌转了转眼珠,突然醒悟:又一个和秋袅袅一样喜欢玩文字游戏的女孩。“嗯……郝燃,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她也刚好喜欢你,你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啊,”郝燃笑得正甜,脸上洋溢着幸福。

    “那么,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会伤心吗,”林晌又问。

    “怎么会不伤心,”郝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意思?”

    林晌这才敢正常讲话:“对面悬想是古诗词里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法。比如‘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就是典型代表。写对方思念自己,实则是自己思念对方。我在语文试卷里一般写成‘对面落笔’。还有一个代表,就是‘螃蟹在剥我的壳,笔记本在写我,漫天的我落在枫叶上雪花上,而你在想我。’”

    郝燃似懂非懂地总结:“原来就是主语和宾语调换位置啊。”

    “她平常有和你说什么吗?”林晌的眼睛更加空洞了,方才说话的光芒转瞬即逝,荡然无存。

    郝燃脱口而出:“我配不上你。”

    林晌:“……”

    郝燃明白了,原来不是她配不上他,是自己配不上她。他一直以为她是喜欢自己的,原来都是自作多情。郝燃的眼眶亮晶晶的,他仰头望向顶上的白织灯,妄想把眼泪憋回去。

    他的挣扎,林晌看在眼里,他好像着魔了,用某一个人的语气安慰道:“少听他们那些屁话,什么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想哭就哭吧,小心憋坏了。”郝燃始终不肯放下面子,只是趴着痛苦地捶打着桌子。他一直以为她会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接近光的机会,没想到她绝情地抛下自己,独自向前跑了。

    二人边吃烧烤边喝闷酒。林晌刚喝了两瓶便头晕目眩,他叽里咕噜地讲起自己的母亲。郝燃听着,这才发觉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之破灭,在林晌真实而又苦难的人生面前不值一提。郝燃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那蓬松而又稍有自然卷的头发,然后凑到他耳边低语:“好了,别难过了。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很高兴吧。”

    林晌早已迷糊了,他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也好想让妈妈为我感到高兴啊。”

    郝燃看他早已不省人事,再看看手机,才晚上八点多,无奈之下还是决定提前结束这次撸串。他把林晌架起来,问:“喂,大哥,你先别睡啊。你家在哪儿?”林晌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郝燃用面部识别打开了他的手机,刚解锁就是自己和他的聊天界面,输入消息那一栏里是欲发却未发的家庭住址。

    “……”

    好小子,居然早有一手。

    郝燃拖着他一步步往他家走,看着他酩酊大醉后任人摆布的模样,郝燃真的差点笑出声。这一刻,他把那段虚无缥缈的爱情抛诸脑后,他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不省人事的男孩,看着林晌长长的睫毛、微微泛红的脸、棱角分明的嘴唇,郝燃的脸瞬间就红了:原来我……啊,我在想什么啊。

    最后他只能迫不得已捏了把肩上那位的脸作为替代,扰得林晌像扇蚊子似的拍开他那本就无处安放的手。郝燃则报复性的持续输出捏脸。

    林晌似乎是无力反抗,便任他捏去了。

    当然,林晌自从闷第二瓶啤酒,记忆就断篇了,否则他也不会在第二天去和郝燃吐槽自己的左脸颊肿得像半边肉包子。不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意外的大醉居然浇灭了他差点想和母亲一起去了的愿望。

    他静静地将“F大”几个大字刻在了他的桌板上,这样周末回家时,他也不至于沉湎于游戏,荒废了这美好的周末时光,正所谓“化悲痛为力量”。

    至于醉梦中,他梦到了什么,他是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他做了一场与初中毕业那天相似却又完全不相干的梦,一场诡异而美好的梦。

    毕业那天,他抱着“优秀毕业生”证书,喜滋滋地往家走,凌香云一声不吭地走在他身后。林晌回身问:“请问有什么事吗?”凌香云不语,只是点点头。

    林晌便走到她身旁笑问:“嗯?是何事?”

    凌香云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出一句:“对不起,谢谢你。”然后便低着头跑开了。

    梦里的“凌香云”倒是没那么别扭,当他走到她身旁时,她笑着问:“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吗?”走了两步,凌香云停下脚。她转身走近绿化带,俯身将草垛里的一只鸟巢挂到了一棵小树的树杈上。

    “这个鸟巢应该不用了吧,里面什么都没有,”林晌道。

    凌香云笑吟吟地看向他说:“它们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它们的家还在啊。”

    林晌恢复了有关母亲去世的记忆,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用几近沙哑的声音问:“那……那么人死了,还会回来吗?”林晌的眼睛模糊了。凌香云的脸闪了一下,那一闪让林晌看见了秋袅袅浅浅的一抹笑,吓得他退了两步。

    “不会,”凌香云笑道,“明知故问。但那个人可以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林晌的泪水不自觉地滚滚淌下,他将那证书丢到一边,冲上去紧紧攥住凌香云的衣袖,然后开始诉苦:“你知道吗,我这条命实在太苦了。我从小到大就基本上没感受过家人的爱意,现在好不容易觉得日子好了一些,自以为可以贪婪地享受他们的爱了。一场飞来横祸就这样夺走了我妈妈,还有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命!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我恨不得去死。这是什么狗屁命运,不带这么作弄我这样无辜的人的!”

    谁知,凌香云竟然轻轻地拨开他的手,然后将他拥入怀中。她轻轻地抚弄着他蓬松的头发,温柔地说着:“我最喜欢的林晌啊,别哭啦。日子还长着,我会陪你一步步走下去的。眼睛为什么长在前面,不就是叫你往前看吗?‘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的未来光芒万丈,你的梦想必将成真。阿姨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相信。”

    林晌搂住了她的腰,一切都好像是真的,但他不敢睁开眼睛。

    “你是秋袅袅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的声音渺远起来,似乎从宇宙另一端传来。

    他想告诉她:“因为真正重要的东西,不是用眼睛看得到的,而是用心。”这是他的心感觉到的。待他“睁开眼”,眼前站着的确实是秋袅袅。秋袅袅朝他莞尔一笑,随后他便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段稀奇古怪的梦,他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闯入了她的梦,否则为什么这几次有她的梦都是这般的真切?他对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反复揣摩,祈求自己可以是秋袅袅梦中的客。

    他一往桌上刻好字,便踌躇着是否要发消息给秋袅袅。

    欸,不对,我和她还没有走出冷战期呢。这个计划只能作罢。

    林晌摊开《金牌教练》便开始写,试图转移注意力。于是,有关秋袅袅的事一点点淡了,想要看见她的愿望也不再强烈。

    只是那个拥抱……

    他想着脸就红了。

    少年的喜欢真的是怎么也藏不住啊。

    而郝燃在那次撸串后,将朱阑的消息置顶与特别关心静静地取消了。他想,就算以后她反悔了,自己也绝对不会和她再走到一处去了。他真的很想破口大骂:“老子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可还是憋住了。

    原本,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他爱而不得的东西,不想是玛丽苏式的幻想。他不是主角,世界也不会围着他转。他只能撇下一句“你别后悔!”,随后落荒而逃。

    这个向来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欲望与追求的男生,没有一头扎进暑期补课班,或是从早到晚自学分班考可能考的内容,而是随老爸老妈、朋友同学四处闲逛,到处胡吃海喝,毕竟三年后又是一场恶战。

    闲来无事,他躺在床上会想:如果自己身在一本书中,作者会给自己安排怎么样的戏份?

    他第一个拒绝林晌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因为他可能会因为被这么一搞,变成一个神经病,他只求平平安安、父母健在,有床睡、有饭吃,这样的人生足矣。

    他第二个就讨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式人生,它太梦幻、太不真切了。他恨所有看起来虚无的东西,他也不相信那种“兜兜转转,久别重逢”的小说桥段。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哪有失而复得?还是“Down to the earth.(脚踏实地)”比较好(。郝燃以为的是“接地气”)。

    最后一个他最讨厌的,命中注定。比如,这件物品非你莫属,你和×××天生一对。他就是讨厌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感觉。哪怕命运给自己挑明了:“这家伙就是你的另一半。”他也会趾高气昂地怼:“嘿嘿,我偏不!”

    命运在他这儿必须把他的剧本藏着掖着,别让他发现,否则他可能会毫不留情地把剧本给撕咯。

    他就是如此叛逆而又热血的少年,同他的名字一样“郝燃”,好燃。

    他至今见过最类似命运给自己以暗示的,莫过于八月中旬,与电影院里的那个女孩再次相遇。

    那天,他突发奇想,在路边买了一只指尖陀螺,黑色铁制的。同他一起出游的鲁岩卓差点笑喷:这家伙都要上高中了,还把他小学玩剩的东西拿出来耍。

    他俩去欢乐谷荡了半天,只玩了几个刺激的项目就回家了,因为鲁岩卓晚上还要上物理课。

    返程时是下午三四点。

    那日的太阳是那样的明媚,彷佛是从西边喷薄升起的,它毫不吝惜地将整个车厢染成了金色。他和鲁岩卓窜进地铁后便各奔东西,他往空位一坐便开始摆弄那指尖陀螺。看着它在自己的指尖“狂舞”,他的眼睛是一刻也不想挪开了。余光里有一个人朝自己举起了手机,他朝那人看去。他本想冲过去质问:“干嘛偷拍我。”却发现那人梳着一个熟悉的发型,戴着一副熟悉的眼镜。那个女孩瞄了他一眼,见他在看自己,吓得把手机抛了出去。

    郝燃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要不是口罩遮着,别人早发现他在傻笑了。他假装一本正经地继续转陀螺,不过余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戴了一只蓝色的医用口罩,普普通通。只是她那一偏身,背后的粉色遮阳帽把他吓得一激灵——什么?什么?又是她,怎么又是她!如果没有口罩的话,他的下巴可能就掉地上了。

    秋袅袅则是为了绘画比赛,去周公馆采风,任务完成才踏上返程旅途。她身旁坐的是秋飒飒,旁边站着的是秋妈。秋飒飒正在和秋妈因为“欢乐斗地主”的输赢置气,而秋袅袅则浑身散发着“对面这个男生好帅”的粉红泡泡。

    她把照片发给赏怡颜,并注明:“好帅,好可爱,好喜欢。”她实在过意不去让秋妈一直站着,便谎称自己歇够了,扶着栏杆想着去车门边看风景。

    谁知,郝燃竟也站起身来向她走来,他不怀好意地看着秋袅袅,暗示她速速让位。

    秋袅袅心领神会,站到他对面那扇窗去了。

    郝燃和鲁岩卓扒着她对面那扇门,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江上日落。二人几乎是贴着车窗的,恨不得面前没有这碍眼的玻璃。郝燃还嘻嘻哈哈地用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刻,成功把秋袅袅弄得更加恼火:“早知道就和你抢了!”

    赏怡颜发来消息:“哈哈,那快让你弟去加微信。”

    秋袅袅回复:“想多了,他不过是个小学生。”然后,她抬起头狠狠白了他一眼儿,随后去看自己那没有那么金光灿烂的窗外世界。

    终于到站了,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秋袅袅可以说是用飞的方式出了车厢。秋妈和秋飒飒早已冰释前嫌,见她如此神经质,便一致对外:“真是神经兮兮。”

    秋袅袅和秋飒飒并肩走着,却不料那个黑色口罩、粉T恤、黑短裤的鲻鱼头男孩从他俩后面超上来。秋袅袅愣怔在台阶上,郝燃则一脸坏笑,回头看她的茫然无措。当然黑色口罩只允许他露出一双不屑的眼睛。

    秋袅袅惊惧万分,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二人兜兜转转又在公交车站相会。他瞅见秋袅袅时双目圆睁,反手就把鲁岩卓扯到了车站前面的候车平台上。鲁岩卓的车先来了,上车时他瞧了眼郝燃,又瞧了眼候车亭下的秋袅袅。

    秋袅袅觉着他眼神古怪,便晓得他俩可能是注意到自己了。她默默祈祷自己千万别和这个鲻鱼头男生一辆公交车,可愿望最终落空——他和她一前一后上了23路公交车,有且仅有他和她们一家上了这辆公交车。秋袅袅有意拉开与他的距离,见他入座后没再回头看自己,她才放心。

    秋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男生,便高声用家乡话的土话调侃秋袅袅:“这个小男生怎么和你这么有缘?不仅坐一列地铁,还坐一辆公交。”

    秋袅袅在心中吐槽:说不定是你们和他有缘呢!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无论秋袅袅后来怎么向妈妈、弟弟、赏怡颜确认这件事,他们都觉得秋袅袅所说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一场梦。而那张偷拍的照片,因为秋袅袅的羞愧之心被她自己删去了,她与赏怡颜的聊天记录则因为时间久远被自动清空了。当然,她也试着让赏怡颜找记录,可是人家已经换了新手机。

    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了,所有人似乎都遭遇了曼德拉效应,但是秋袅袅始终坚定地相信,这件事绝对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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