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开展卷曲,尖端细长,花苞近球形。殷红如血欲滴,被惹眼的绿色衬托着,显得十分绚烂美丽。
慕子明兵书阵法学得差强人意,杂书看的却多,他忽然记起,数月前看过的一本草木绘本,上面就有这种花的图样。
由于形状奇异,其旁标注的传说过于离奇,所以他对这种花的印象非常深刻。
此花名叫“曼珠沙华”,传说中生长在冥界黄泉,乃是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花叶生生世世相错,永不相见,象征着绝望和分离,寓意不好,认识的人都避着走,上坟的时候或许可以带一束。
正自回忆着,忽见旭罕森靴尖一点,水不沾袍,轻松跃至对岸的草丛之中,悠然激起点点萤火。少年弓下腰身,轻轻地,把这一簇肆意怒放的朱花从根部折断。
长草在夜风中起伏如浪,小王爷翻来覆去地欣赏了许久,对这捧花很是满意,随后再度运起轻功,平稳地飞跃回岸。
慕子明瘫坐水边旁观全程,不禁目瞪口呆,悄自感叹:“小王爷精力是真的好啊......明明从坠崖到现在都没怎么歇息,但他看起来完全不累,好像还能再砍一群狼。”
瞟见其怀中红花,慕子明眼神愈发迷惑,奇怪道:“小王爷,你摘花做什么?”
旭罕森的心思明显不在他的身上,随口道:“送人。”
慕子明大为震撼,这和给人送纸钱有什么区别?这是要诅咒谁吗?
小王爷没有,他只是单纯觉得花很好看。
天空中繁星熠熠,草丛中流萤点点。
旭罕森曲膝坐于河岸,怀里抱着朱红的鲜花,灼热的目光穿透九重云霄,直直望向万里之外浩瀚无垠的银河。
他用指腹缓缓抚过冰凉的刀身,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不够,还远远不够......”
我不要坐在废物的下首,我不要随立于别人的左右。
我要在前面,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不管要做什么,有多么的困难,阿兰会与我并肩!只要和在她一起,太阳每一道金光覆盖下的河海山川,甚至这漫天的星辰也会眷顾于我!
如是想着,胸腔中的心脏似乎都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未来横扫西陆的昭武皇帝,今昔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人。
溪水泠泠,虫鸟轻鸣。年少的昭武帝坐在皎白的月光下,将满身的疲惫尽数忘却。
他会用他手中的刀,杀出一条名垂青史的荣耀之路。
太阳从东方破云升起,水茫茫的雾气弥漫开来,林叶承托着露水,益显青翠欲滴,在朝霞的照耀下泛起了细碎的浅金色,仿佛挂着闪闪发光的水晶。
搜兵赶到的时候,慕子明已趴在河岸边睡熟了。旭罕森抱刀倚树,身姿保持着英挺,虽然注意到了动静,却依旧敛着眼帘,没有什么表示。
慕焱顾不得仪态,快步跑到了慕子明身边,扒开儿子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起来。
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已经做好了把他抱上担架的准备。却发现慕子明全身上下除了手臂上的一道划伤,并无特别严重的伤口。
见儿子确实无碍,慕老将军全身一松,捂住胸口,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悬吊了整宿的心终于落下了地。
兰昭儿随便寻了个理由,跟在了搜寻队伍的后面。方一瞧见挂念之人,绸缎软鞋踏过沾满露水的青草,飞速地跑了过去。
“殿下!”
旭罕森凌厉的眉目旋即舒展开来,收起脸上的不羁,朗笑道:“阿兰,你怎么来了?”
兰昭儿眼下隐隐泛着青色,见他还是那付意气风发的样子,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佯装幽怨,酸里酸气地说:“那我躲到屋子里,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想象着她掉小珍珠的可怜模样,旭罕森把自己逗笑了,开怀道:“不行,我心疼。”
兰昭儿全不在意小王爷满身血污,扯住他的衣袖撒娇似地摇了摇,袖口翻开,很快注意到了他手上胡乱包扎着的伤口。秀气的眉一蹙,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云纹的白瓷小瓶,把药粉轻轻地洒在了他的伤口上,一圈圈地包扎好,眼里的心疼几要溢出。
“死了好多人......殿下你又杳无音讯......”
她郁郁道:“我担心得快要投湖啦!”
旭罕森打趣道:“那可不行,那我后半辈子怎么办?当鳏夫吗?”
话音刚落,嘴里便被塞了一块奶酥糖,奶香浓郁,绵软顺滑,很是解馋。刚刚咽下,又被投喂了香甜的杏仁酥,很小巧的一块,刚好够一口,酥松可口,甜而不腻,好吃!
少年漆黑的眼珠骨碌一转,从树丫取下沾满露水的鲜花,轻轻握于掌中。心里害臊,耳根都泛起了红,微微偏过脑袋,一把将红花塞到兰昭儿手里。
兰昭儿愣了愣,低头看向娇艳的朱花,绽出的笑比花更为嫣然,“殿下竟还有心情摘花?”
“又没出什么大事,自然是给阿兰献礼要紧。”旭罕森微微偏过脸,以此掩饰臊意。
他们在树下柔情蜜意,慕子明在河边睡得昏天黑地。
一队搜兵沿着血迹进到了林子里,满地的尸块赫然入目。白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陈列在地,碧草和老树为狼血浸染成暗红,血泊满地,经过一夜的时间早已凝固,在清晨的阳光下隐隐泛着黑。
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具狼尸虽被砍成两半,依旧可以轻易看出其生前体型的巨大......看样子,应该是狼群的首领。
白狼的凶恶人尽皆知,在场的士兵死死盯着草地上的十数具......也许是二十具狼尸,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心头。
慕老将军面色转为凝重,自家儿子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清楚,慕子明绝对没这么大的本事。
显而易见,是南翎城的那位干的。
慕焱知道旭罕森武功高强,却没想到已到此种惊艳的地步......当真是少年英才。若论这世上,谁还拥有如此恐怖的武功天赋,无他,秦王燕珩。
慕子明仍旧在睡。
他在家中睡姿便不太好,昨夜的遭遇极为跌宕惊心,全身又酸又痛,再不能忍受困意,不分场合地睡得香甜无比,全然忘记自己还躺在水边,蓦地一个鲤鱼翻身,“哗啦——”一声巨响,摔入到了河中。
旭罕森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几个箭步走至河畔,趁慕子明尚未漂远,一把将他从水中捞了起来。
见他四肢横展,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小王爷皱着眉头观察了半天,扬起手臂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巨响,给了他一脸一掌。
慕子明战栗了一下,身体皮皮虾似的向上一弓,哗啦喷出几股河水,刹地撑坐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披散在脸前,搭配着黑血凝结的红衣,活像是索命的水鬼。
兰昭儿再也憋不住笑意,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偷偷评价道:“这人好像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傻气!”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相处,旭罕森已经对这个傻小子的犯蠢行为见怪不怪了,可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当然他不知道,他在慕子明眼中其实也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慕焱内心复杂地回到河边,余光瞥见了一撮红影,再定睛一瞧,忍不住皱了皱眉。纵使想不起在哪里看过这种花,但他直觉看上去不太吉利。
见老将军步来,旭罕森想起老师的叮嘱,主动开口道:“慕将军,今日麻烦你了,多谢。”
慕焱温和道:“没事就好,大家都很担心你们。”
旭罕森疑惑问:“慕将军,你们来的好快。”他原本预估,至少要过了午后才会来人。
慕焱笑道:“多亏了兰祭司。”稍顿了片刻,补充道:“狼啸谷中除了你们没有活人,兰祭司通过星相占卜,大致算出了你们所在的区域。”
兰昭儿骄傲地扬起脑袋,小王爷本想开口夸她两句,转念一想,可以回去慢慢夸。胸口微烫,轻轻握住了少女的指尖。
慕子明呆坐河边,两手并用揉一揉眼睛,一睁眼忽地看见了自家老爹,懵了好一会儿,随即高声呼喊道:“爹——爹——!”
慕焱瞧见自家儿子这憨过了头的模样,面皮一颤,情不自禁地逸出一声叹息,迭声安慰自己:“傻一点没关系,笨一点也没关系,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慕子明顾不得形象,全无仪态可言,几步路的距离跌跌撞撞差点跌倒,连滚带爬地上前,嗓音都是哑的:“爹,亭哥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白阁主额头被落石擦伤,苏曼姑娘帮他处理过伤口了。”慕焱安慰道。
慕子明长舒口气,“那就好......可吓死我了。”
“对了!”慕子明扬起脑袋,极为激动地夸道:“爹,你不知道,小王爷真的厉害!不......是太太太厉害了!”
少年眼睛里仿佛盛着明亮的星光,向往地说道:“一箭碎石,刀斩狼王!”
和他对比,慕子明突然有些惭愧,喃喃道:“感觉我欠了小王爷三条命。”
他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潇洒地甩开脸前披散的湿发,郑重其事地宣布:“本公子决定,从今天开始,我要努力修炼武功!”
慕焱早就隐约猜到,慕子明能活下来旭罕森功不可没。
但碍于南境与金颂台的龃龉之深,此处又人多口杂,也没有多说什么,感激地看了小王爷一眼,把这份恩情默默地记在了心间。
老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中年方得一子,对慕子明自然是疼爱到了心尖上,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他摸了摸儿子湿哒哒的脑袋,目光中饱含怜爱,颔首欣慰地说:“子明愿意用功,自然是好的。”
兰昭儿新奇地想:小王爷竟然这般好心?
她悄悄向旁瞥了一眼,收获了旭罕森迷惑不解的眼神。
建宁十四年,辽月的夏季林猎途中,狼啸谷栈道突发山体坍塌,死四十七人、伤九十六人,多为贵族子弟。
卓尔泰早被燕珩送回了金颂台。吕不为一袭青衫,负手立于崖边,衣袍翻飞,神色肃然。
侦察的士兵踉跄跑回,几乎是滑行般跪下,大喜道:“报——丞相,慕将军回来了!”
吕不为侧身望去,人群中那个高大英挺的蓝色身影属实抓人眼球,内心极是遗憾:“怎么没有摔死那小子?”
慕子明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不到几日,金勒城中,无论是百姓还是贵族,全部都知道了狼啸谷中发生的事情。
天气晴朗,白云悠悠。
慕子明坐在千机阁主殿当中,正自眉飞色舞地给人讲述着他在崖底的离奇遭遇。
情节跌宕起伏——羽箭碎石、崖壁巨窟、弯刀斩狼,实在是惊心动魄。就算是话本子中的故事,恐怕都没有如此精彩刺激的。
在场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殿中顿时惊呼不断,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白亭头上缠着洁白的纱布,手里捧着青瓷茶盏,清俊的面容微微含笑,端坐于梨花木桌之旁。
慕子明能够平安无事,实属是一个惊喜。
一少年怀疑道:“小王爷当真如此厉害?”
慕子明骄傲道:“出类拔萃都不止!”
众人笑道:“你自豪个什么劲?管你什么事?”
慕子明被说得尴尬,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我单方面的,把小王爷当成我的兄弟了!”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第二位兄弟。”
大伙笑问:“那你的第一位兄弟是谁?”
慕子明疑惑地环视一周,嘻嘻一笑,骄傲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们俊美无俦的白阁主!”
少年们捧腹大笑,“慕小将军,你可真会找哥哥!”
一人嬉笑着调侃:“慕子明,别惦记你那哥哥、哥哥了!快给我们讲讲占星殿的那位绝世美人!”
慕子明一愣,歪头问:“你说兰祭司?”
后知后觉地大惊失色,吼道:“你要作甚?我告诉你们啊,别惦记她!”
那可是小王爷的心头肉,谁要是不知好歹,慕子明真怕此人的脑袋不保,明天日出的时候,脖子上的人头就被挂在城墙上了!
众人异口同声道:“你在激动甚么?可没人敢惦记她!”
慕子明方才放下心来,细细讲述起祈雨之事。
果不其然,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众人不禁感叹道:“这两位还真是......卓尔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