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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载酒不知愁(十)

    建宁十五年,初春。

    东陆,大梁,长安城。

    木制的车轮咕噜碾压过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马蹄踏过青石地砖渐渐远去。

    天空阴云密布,一线光洒落下来。玄衣的华服男人矗立城阁眺望,目光越过驿道,直直看向苍白的地平线。

    脚步声由远及近,年轻的男人生得极为俊美,一袭天青云纹锦袍,衣裾翩翩,拾阶而上。

    数步之外,锦袍男子停步作揖道:“参见太子殿下。”

    玄衣男子负手而立,并不转身,“五弟也启程了......益州路途遥远,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凉风习习,锦袍男子的广袖鼓动着,他望向逐渐远去的马车,平静地询问道:“殿下,需要在途中动手吗?”

    萧彻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摇摇头,“孤的兄弟,死的死,走的走,诺大的皇城只剩孤一人,已经足够凄冷,何必赶尽杀绝,若是......再说吧。”

    锦袍男子俯身长拜,“臣失言。”

    萧彻往西陆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看向锦袍男子,“砚华,昭宁妹妹......她离开长安城已经快六年了。”

    大理寺少卿谢檀,谢氏嫡长子,字砚华。

    谢檀目光微动,点头道:“是。”

    萧彻目光转沉,言语之间似有涩意,“孤的暗探来报,昭宁现在,被困在了辽月的王城中,在敌人的心脏里。”

    谢檀倏地抬起头,嗓音略带嘶哑:“怎么会在那里,当年送去的地方,臣记得是西沙的青玉部落。”

    萧彻沉声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孤亦是不知。”他稍顿片刻,忽道:“孤想将她接回来。”

    谢檀一惊,与萧彻目光相对,“殿下可有安排?”

    萧彻背手踱步,沉思道:“虽无十足的把握,但或可一试。”

    谢檀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掀起衣袍半跪于地,喜道:“谢殿下。”

    萧彻摆手道:“不必。”

    “当年父皇听信奸人谗言,一时昏了头......没有护住她,本就是孤对她不住。况且,昭宁不只是你的亲人,孤亦是将她当成亲妹妹看待的。”说罢,亲自上前将谢檀扶起。

    谢檀微微一愣,又见萧彻抿唇道:“年少时的情分,总归是不同的。”

    谢檀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怀念之色:“是啊......当年我们几人中,昭宁年纪最小,古灵精怪的。论机敏,谁也比不过她。”

    萧彻笑道:“还时常语出惊人。她很小的时候,孤抱着她去参加中秋宴,远远望见皇后的凤辇,你知道她与孤说什么吗?”

    【回忆】

    皓魄当空,霜影清寒。

    五岁的江昭宁从萧彻怀里探出小小的脑袋,看着不远处的凤辇,扬起脸蛋,奶声奶气地说:“皇兄,我也要坐那个漂亮轿子!”

    少年萧彻无奈地说:“这个皇兄可做不了主。”

    这下可把江昭宁难住啦。

    自己找办法太累,小姑娘低下脑袋,咬着手指想了半天,眼睛刹地一亮,在萧彻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软软糯糯地说:“那你努努力。”

    ......

    回想起这些温馨的过往,谢檀不禁轻笑出声,目光也益发柔和:“当真是童言无忌。”

    接着摇头笑道:“小妹她调皮得很,不论干了什么坏事,眼珠子骨溜一转,总能想到法子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对方气得半死。撒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得头头是道,倒叫人怀疑起了自个儿。”

    萧彻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孤及冠那年,二皇子派人以孤的母妃旧事为饵,引孤入宫,欲图构陷孤与后妃私通。”

    “孤也是,涉及母妃的事便脑袋糊涂起来。”

    “那时可真狼狈啊......”萧彻说着说着,忽地笑了起来:“昭宁那年才九岁,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娃娃,却是将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连刚学的灵术都用上了,一通胡搅蛮缠,将在场的人都绕得昏头,孤这才逃过一劫。”

    “如若不然,孤现在可能只是个被废的庶人,被父皇关在冷宫里喝茶呢。”

    谢檀笑道:“臣匆忙赶到时,那场闹剧已经接近尾声了。不过,臣永远也忘不掉,昭宁妹妹计划得逞后那可爱的模样,狡黠得像是只小白狐狸,真是鲜活极了!”

    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萧彻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胸口一片柔软:“她是长安的牡丹花,合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天生富贵!”

    蓦地思及江昭宁如今的险境,萧彻胸口闷痛,苦笑一声,以手扶栏:“不说了。”

    “砚华,昨日,霍家长子霍铭自边关来信......”

    ......

    西陆,辽月,金勒城。

    “这藕粉糖糕做的不错。”兰昭儿嘟哝了一句,见青年又递过来一块,急忙咽下,张嘴又衔了过去。

    贺景恒似乎从投喂中得了乐趣,直接将糕点盘子端在了手上,目光跃跃欲试。

    兰昭儿不得空闲,脸颊微微鼓了起来,说话也口齿不清,连连摆手道:“不要啦,不要啦!”

    贺景恒似乎颇有些遗憾,放下盘子,轻轻地将她嘴角的糖分擦去,“怎么只吃这么一点,猫都比你吃得多。”

    兰昭儿嘻嘻笑道:“因为我背着你吃过东西啦!”

    贺景恒疑道:“可你从早晨便一直呆在这里,如何偷吃?难不成是藏在衣袖里了?”

    兰昭儿存心逗他,胡乱掰扯:“因为我每天都早早地起床,清晨去林子里收集露水喝,我不吃你们的饭!”

    贺景恒很是愿意陪她一块闹,“那是不是还采了仙草?”手上极不安分,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兰昭儿腰肢尤其敏感,被挠得咯咯直笑,求饶道:“别......别动啦,我开玩笑的!”

    贺景恒将她抱了过来,少女的腰肢柔软纤薄,好像一只手便可握住,忍不住心疼地问:“怎么不长肉?”

    兰昭儿抱住他的脖颈,憋了憋嘴,晃来晃去地撒娇,道:“我不喜欢这里的吃食,点心也就罢了,菜做的好油,我吃两口就不想动了。”

    贺景恒只道她自小生活在青玉,前两年又呆在南翎城里,吃不惯金勒城的吃食。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娇贵,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养的。”

    兰昭儿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甜甜道:“那就要劳烦景恒啦,你以后可得好好养!”

    贺景恒在她后腰轻轻拍了一下,咬牙道:“你可真会拿捏我。”

    他将少女放在腿上抱着,眼角瞥见案上泛着光泽的朱雀刀,突然记起近来兴盛的传闻,低头看向她:“你知道吗?周边国家的人给你取了一个外号。”

    “啥呀?”兰昭儿好奇。

    贺景恒一臂撑于案上,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他们都称呼你为——‘灭国’。”

    听到这个称号,兰昭儿一对秀气的蛾眉都蹙了起来:“谁取的?这般血腥残暴,也忒不风雅!”

    贺景恒失笑,“他们也没冤枉你。”

    兰昭儿摆出委屈的表情,“怎么这么说?”

    贺景恒点一点她的眉心,“你一箭轰开狐陆王都的城门,射穿了人家国君的脑袋,可不就是把那国家灭了吗?”

    “城门也不能完全算是我破开的!秦王和那举世无双的古弓要占八成的功劳。”兰昭儿为自己辩解。

    贺景恒不以为意,“查日斯的头颅,总是你射穿的吧?听说动作利落的很啊!”他打量着怀中人皎洁又娇美的脸,眼光中颇有些疑惑:“长得这么漂亮,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干起事情来倒是挺狠。”

    兰昭儿心念一动,决定倒打一耙。她扬起脸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软声道:“和殿下学的。”

    贺景恒大为震撼,而后细细思索,心道自己确实没资格说教她。忽地心中有些懊悔,开始反思起自己平日里处理事情,是否应该避讳着她,可别将小姑娘带坏了。

    这一反思,便是好几天。

    十一平平无奇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移动目光瞥了沉思的主子一眼,又安静地收回了视线。暗卫无聊又困倦,想打哈欠,但强行忍住了。

    “十一,你来说说。”贺景恒撑坐起来,“是不是我平日行事不当,对阿兰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十一心想:“您确实行事高调霸道,但您那心肝这般阴狠重虑,可不关您的事,恐怕是天性如此......”

    暗卫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却道:“殿下做事必定有自己的考虑,不过属下以为,若是能稍掩锋芒,便再好不过了。”

    贺景恒迷茫道:“我还不够收敛吗?”

    他现在生气,都仅仅是拿刀去砍树来发泄,委实憋屈得紧。

    十一差点笑出声,好不容易忍住了,因为他有良好的职业素养。低头掩饰抽搐的面部肌肉,分析道:“殿下如今相较从前,自然已是低调许多。只是,殿下天赋异禀,藏锋之后仍旧是过于出众了。”

    贺景恒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我没有注意分寸。”沉吟了须臾,摇着头道:“去年林猎,崖底杀狼实为保命之举,虽不可避免,但确实风头太过......至于前年攻打巴林......”

    只听他冷哼一声,言语中似有嘲讽之意,“战场上形式瞬息万变,打仗讲究的是快,是奇!大好时机稍纵即逝,哪里顾得了那么周全!只是锋芒太盛,教人忌惮是我之过。”

    贺景恒烦躁地“啧”了一声,不平地抱怨:“宝岱王就只忌惮我与父王,怎的不提防着燕珩?明明燕珩掌兵最多,他若是想要夺位,企不是手到擒来?”

    “您忘了,老秦王生前与宝岱王关系十分亲近,待宝岱如兄如父......秦王本人又对王位并无兴趣。”十一提醒。

    闻言,贺景恒搁置下把玩着的金镯,看向暗卫,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怀疑,“燕珩是不是装的?”

    十一心道:“不太像,秦王好像真的不想当什么大王皇帝,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抢别人的土地。”

    十一恭敬地说道:“回殿下,属下以为这种可能性较低,秦王不过二十有六,掌兵已近十年之久,若是想要造反......机会良多,不必等到现在。”

    贺景恒揉了揉眉心,道:“罢了,管燕珩心里怎么想的,迟早要与他对上。”方一抬眼,便瞧见了暗卫眼下的乌青,心里十分奇怪,于是问:“你晚上没睡觉吗?干什么去了?”

    十一回道:“属下需夜探城防,布阵踩点。”

    贺景恒忽地想起了此事,无奈道:“阿兰怎么还在忙这个?倒是辛苦了你,愿意陪着她闹。”

    十一敛目:“属下以为,多一道保险总是好的。”

    贺景恒不置可否,“我与燕珩有约。他坐镇北境,我镇守西南,至于其他,日后再议。”

    “西沙诸部前几年还算安分,近来动静却越来越大。”

    青年指向眼前复杂细微的沙盘,眉宇间隐有几分凝重,“如今僵持的局面,谁也不想打破......燕珩再厉害,也不能在西、北、南三方多线作战,就算他有那个能耐,军需也跟不上。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燕珩搞不清楚,我留在封地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燕珩不动,宝岱王也不会动。”

    贺景恒懒懒道:“狐陆方才平定,于尉却又有动乱的迹象,燕珩可真有够忙的。”

    十一却道:“兰姑娘想替您做些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重要的是这份心意,颇为难得。”

    贺景恒目中柔意几乎要溢出,“我与她感情甚笃,将来回到南边,我便向父王禀明,风风光光地求娶于她。”

    十一暗自想到:“老王爷只怕要被您气死......不过他老人家也管不住您。”

    贺景恒思及兰昭儿的布置,心念微动,吩咐道:“向阿鲁特发一道密报,暗中安排三百名死士潜伏在金勒周边城池中,动作一定要干净,随时听我调令。”

    “是。”暗卫恭敬地应承。

    抬起头的时候,贺景恒已然起身,手执银枪利落一旋,随口道:“我去练习枪术,你下去休息吧。”

    青年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十一憋了许久的哈欠终于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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