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沤录》:“觥筹剑影,不知故人非故人。”
——
赤尔并秦律走进房间,只见萧琢披着一件袍子,正坐在书案前,看着桌上的地势图。
“少将军。”
萧琢示意二人起身过来,他手指在图上某处敲了敲。
赤尔看过去,道:“少将军还在想毒雾之事么?”
秦律接着话说:“少将军,你昏迷的这两天,末将派人查清了原委——那些伏击我们的杂种,都是裴渠派去的。还有那天的毒雾,确实跟郡主说的一样,是从东边顺风而来的。”
“属下也亲自前往尾山之东,几经查探,最后找到了几个猎户,得知一个消息——那日有一队人马出现在附近。但根据猎户回忆,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不是裴人。”
“他爷爷的。”秦律锤了一下桌子,骂道,“这帮狗东西,折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别让我老八逮着!”
萧琢却沉默不语。他双手交叠,一只手指轻轻敲着另一只手手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蒋磨是初七晚被裴渠毒杀,初八早尸体被丫鬟发现。
“初八当天,蒋磨部下就与裴渠发生争斗,杀了裴渠。
“而我们是初八傍晚遭遇伏击,当夜,张东流率兵攻入群龙无首的娴城。
“初九,赤尔收到撤军平安山的命令。”
萧琢说完,轻轻摇头,“不对。”
“哪里不对?”秦律挠着头问。
“时间上不对!”赤尔恍然大悟道。
赤尔道:“先不说裴渠在此时杀蒋磨,是愚蠢至极。就算真如传闻中所言,裴渠因对蒋磨举棋不定不满,想要杀他夺权。那他怎么可能在夺权的关键时刻,把自己带来的亲兵派去伏击我们?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就算刺杀成功,蒋磨还有一众部下需要对付,裴渠派出了自己的人马,自己一人敌对娴城大军,他至于那么蠢么?”萧琢冷笑。
“噢噢噢!”秦律后知后觉,“你俩的意思是——裴渠并不是杀蒋磨的凶手,而是有人趁他派出亲兵埋伏我们的时候,杀了蒋磨,又嫁祸给他,从而挑起内斗,一石二鸟。”
萧琢点头道:“这样,蒋磨死了,裴渠孤立无援之下,也会被蒋磨部下杀死。而张东流就能渔翁得利,轻易而快速地攻破娴城。”
“可是少将军,”赤尔犹豫,“究竟是谁在其中搅局?”
三人一时间沉默。
“我知道一个人,但我不大敢说。”过了半晌,秦律才开口。
萧琢瞥了他一眼,赤尔连忙道:“老八,都这个关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
“那夜张东流出兵,我看见了……公主。”秦律道。
萧琢微微一愣,随后轻笑一声,目光幽深,“原来是她,那便不足为奇了。”
秦律愤愤不平道:“少将军,不是我大逆不道,也不是我咒你啊,我觉得她就是为了杀你的锐气而来的!明明你才是此战主将,她却不跟你商量,直接挑起内斗,把娴城拱手让给了张东流,她……”
赤尔连忙按住秦律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
秦律注意到萧琢脸色不好,也就悻悻闭了嘴。
“我不关心谁拿下了娴城。”萧琢道,“我在意的是,那群以毒雾攻击我们的小人,与她有没有干系。”
此话一落,秦律瞠目结舌,赤尔也惊诧道:“这怎么可能?公主就算不想我们拿下娴城,得到军功,也不至于帮着裴人,对自己人下此毒手吧!”
萧琢深深呼吸,不下定言,“总之,兵败尾山这笔账,我一定会查个清楚。”
话毕,房门被敲响。
“进。”萧琢道。
程令仪推开房门,看了一眼三人,道:“方才张将军遣人来请各位,去明月楼……庆功。”
娴城的主干道路还算平坦,马车并不颠簸。程令仪同萧琢同车,她微微挑开车帘看着娴城大街。
张东流攻克娴城后,对将士严加管束,尽量不惊扰百姓,故而人心向他,大街上还算平静安稳。
“郡主。”萧琢突然唤她。
“怎么了?”程令仪转头问。
“此次是我带兵不利,未能及时赶到娴城,让你与蒋磨错失见面良机。”萧琢道,“如今我能做的,唯有安葬蒋磨,并着人照顾好他一家老小。”
程令仪摇摇头,道:“此事怪不了你。”
她无所谓。反正最后的结局是兵不血刃拿下八城,这样就不会牵连到可能在八城之中的阿姊。
说起阿姊,她就怨萧琢了。
这人嘴严得很,一字都不说,非要等她回到大熙再讲。
过了一会儿,程令仪又有些好奇地回头看他,问道:“萧琢,你还没和我说过,你原本打算怎么攻打娴城?”
他让赤尔去干什么了,他还没告诉过她。
萧琢看着她好奇的目光,突然露出一个不甚好意的笑容,声音压低,阴森森道:“我让赤尔筑堤拦河,要水淹二城。”
程令仪:“……”
果然是个小杀神,如此狠毒,河水决堤,这两城的百姓无人生还。
她咽了咽唾沫,往旁边缩了缩。
萧琢见她这副害怕了的样子,心情愉悦了些许。
其实他只是想逼蒋磨带兵出城。
萧琢“臭名昭著”,旁人要水淹屠城,蒋磨未必相信,但萧琢,蒋磨就不得不信了。
他是个好官,平生最重百姓与名声,绝不会缩在娴城让百姓给他陪葬。
他一定会带兵出城。
只要他出来,萧琢就能让他有来无回。
只可惜,命运弄人,不管是程令仪的讲和,还是萧琢的计划,如今都没了用武之地。
蒋磨被害,裴渠身死,张东流攻克娴城。一切尘埃落定。
说话间,马车停下了。
“郡主,少将军,我们到了。”
娴城明月楼,宴席大摆,歌舞四起。
这是张东流的庆功宴,也是萧琢兵败后,他给萧琢送的第一份礼。
·
程令仪的座次,被安排在萧琢的身边。今日这宴席上有军将,亦有娴城文官,但皆是男子。
程令仪这个前裴国公主、今大熙郡主出现在这儿,就格外显眼了,惹来旁人频频打量。
她端着杯子喝茶,用以遮掩自己紧张的神情,几杯茶后,萧琢将一盘剥好的白灼虾递到了她面前。
“别光顾着喝茶。”萧琢的手指顺势在她桌子上敲了两下,“吃东西。”
她打量一下四周,低声道:“原来这些东西是能吃的吗?”
她看这些人各个都只顾着敬酒,只偶尔夹一筷子菜肴。她很少参加宴席,更不懂他们的规矩,故而端坐在这儿,只知道一杯一杯饮茶。
萧琢道:“随便吃,咱们是来吃饭的,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
说完,他夹起一大块肉塞进了嘴里。
见他动筷子,她才放心大胆地享用他剥的虾。
程令仪吃得正欢,歌舞也到了尽兴处,她听见主座上传来声音——
“少将军,张某敬你!”
几杯黄汤下肚,张东流的轻狂越发展露出来。
他举杯朝着萧琢走去,笑道:“岁月如白驹过隙啊,张某从禁军出来后,跟着你爹东征西讨,那时候,你连乳牙都没掉完呢!”
萧琢唇角一勾,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什么话都没说。
这还不是张东流想看的样子。
他想看萧琢恼羞成怒。
萧灵机这小子不是最狂傲么?不是号称天生罗刹,沙场不败的少年英雄么?今日还不是狼狈兵败,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丢了。
这场仗,是他张子河力挽狂澜,打下了娴城。在座的各位谁还敢再瞧不起他?他就是要大摆宴席,狠狠羞辱萧灵机。
什么萧家,不过都是借着祖上荫庇的废物东西。他才是靠自己实打实的本事换来功勋的。
以前上头看不见他,现在公主有意栽培他,他必要萧家难堪!
张东流越想越激动,酒劲和怒火冲红了脸颊,也冲昏了脑子。
他竟拍着萧琢的肩,醉醺醺道:“我看啊,萧巽派你来娴城,完全是画蛇添足,瞧瞧,这不就白白折了人马!有老子在,还怕打不下这几座城么?!”
此话一落,张东流的亲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拉回张东流,道:“醉了醉了!将军都开始说胡话了!”
“老子没醉!”张东流仰天大笑,“灵机啊,叔叔说话直接,你可莫要生气啊。我是真觉得,你们年轻儿郎还是得多历练一阵子,打仗可不是儿戏,哪能靠着长辈宠爱就胡来!”
张东流笑眯眯地问:“灵机,你说是不是啊?”
程令仪原本塞了一大口糕点准备慢慢嚼,谁知见到了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忘了嚼,鼓着嘴,眨巴着眼睛看着二人。
张东流装傻来羞辱萧琢,而萧琢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时间,席间的气氛格外沉默,似乎有点尴尬。
程令仪低下头,继续缓慢地嚼动糕点,却感觉特别干,有点噎。
但此时去倒茶喝似乎有点不妥……
心思百转间,萧琢突然俯身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道:“别噎着了啊。”
程令仪抬起头,鼓着腮帮子的松鼠一般。她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赶紧喝了几口,咽下了糕点。
萧琢给她倒完茶水,才转身慢悠悠道:“张将军说的有些道理,我等小辈自然还需多历练。此次兵败尾山,确实是萧琢带兵不力之过。”
他斟了一杯酒,转身向众将,尤其是他麾下的将士。
“萧琢在在此向各位兄弟,赔不是。”他弯腰,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连连饮酒,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按着萧琢的脾气,张东流这般羞辱他,他怎么会不发怒?还如此谦逊地承认了?
之前他在武阴时,谁若胆敢冒犯他,他定要揍对方两拳的。这回……总不会要私下里对张东流下黑手吧?
程令仪看着萧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次明明不是他的错,是有人用奇毒偷袭,换了别人还未必能保全大部分将士呢。张东流如此言语,属实有些过分……
这样想着,程令仪竟觉得萧琢有些可怜。
“郡主,末将还未敬过郡主呢。”张东流突然转换了目标。
程令仪一怔,随后站了起来。张东流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郡主,请。”张东流道。
程令仪看着面前的酒,她从未饮过酒……
“郡主年纪还小,身子骨弱,不应饮酒。”萧琢漫不经心地去接张东流那杯酒,“我替她敬张将军。”
张东流却握紧了酒杯,笑道:“唉,这可不妥。”
“如何不妥?”萧琢微微弯着唇角,目光中却流露出危险。
张东流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忽然明白了。
原来羞辱萧琢的法子不在嘲讽他兵败,而是……
张东流笑道:“郡主,一杯酒而已。末将听闻这一路上二位同骑一匹马,之前在裴宫,也是灵机亲力亲为照顾你,如今连一杯酒也要他代劳么?这么看来,二位的感情还……”
“张东流。”萧琢冷冷看着他,声音陡然沉下来,“你放肆。”
张东流却不怕他这样子,只觉得他越愤怒越好,接着说道:“灵机啊,这有什么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了好几个姑娘呢,你——”
骤然,萧琢夺下他的酒杯掷在了地上。器皿碎裂的声音下吓了众人一跳。
满堂寂静,众人屏吸。
张东流的身后,大鳄的虚影已经微微显现。
而萧琢虽露出了凶性,攥紧了拳头,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在张东流的脸上,却仍旧没有露出半点灵体虚影。
两人对峙之时,程令仪突然俯身重新倒了一杯酒,道:“张将军,先干为敬。”
萧琢目光错愕地看向她,刚要阻止,她已经猛地灌下了一大杯酒。
烈酒入喉,程令仪被呛得直咳嗽。辣味冲天,她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萧琢眉头紧蹙,想说什么,却又被她握住了手臂阻止。
程令仪知道,今日绝不能让二人因为自己争斗起来,哪怕自己只是个受害者。
因为一旦争斗发生,她必然会被冠上祸水的罪名,来日回到武阴,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编排。
她没见过什么人,却读过许多史书。她见过太多“祸水”了。想要杀死一个女人,太容易了。
今日张东流逼她饮酒,这笔账且先记着。来日让他死在酒桶里,就算以牙还牙。
程令仪面上无波,心里却已为张东流备好了死法。
萧琢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下了怒火。
“好!郡主豪爽!”张东流大笑,随后竟又斟了一杯酒,“那便再饮一杯!”
得寸进尺。
萧琢几乎是将眼刀子扎在了这老匹夫身上。
“我……”程令仪喉间的辣意还未平复。
“本宫替她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