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程令仪被毛茸茸的狗头蹭醒。
她一睁眼,元宵就站在她床榻边,傻不拉几地等她起床。
程令仪扫了一眼一旁规矩地蹲着的风唳,不由得叹息,抬手摸了摸元宵的脑袋,嘀咕道:“萧琢起那么早干什么?”
这两只狗一直住在隔壁,这一大早能被放进来喊醒她,程令仪料想这一定是萧琢指使的。
她简单洗漱了一番后,推开门,果然看见院子里站着个少将军。
少年今日一身干净利落的红色窄袖胡服,乌黑浓密的头发束起一半,还编了几根小辫子。瞧着真有几分骄矜小公子的样子了。
他朝她笑,“总算起来了?”
程令仪打着哈欠,道:“现在才什么时辰,喊我做什么?”
萧琢道:“不知道,就乐意来喊你了。”
他说的是实话,今晨他起了大早,巡逻一圈回来后,竟然有几分无聊,便派两只狗去喊程令仪起床。
他道:“我方才巡逻时遇见一个馄饨摊子,据说口味极佳,你现在跟我一起去,应该还赶得及吃到。”
程令仪苦着个脸,道:“伟大的少将军,您大清早喊我起床就是为了让我陪您去吃一顿馄饨?”
“起来都起来了,走了!”萧琢干脆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跑。
程令仪被他拖着,从裴宫出来后,穿过大街,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一位老妪送离一个客人,正准备收摊,却见一个英俊的少年拉着个没睡醒似的的姑娘坐了下来。
她笑道:“你们是哪家的孩子,跑出来吃我这小摊子了?”
这两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估摸着一时兴起来吃路边小摊。
萧琢道:“婆婆,馄饨还有么?我家小妹好睡懒觉,到了这个时辰才起得来呢。”
老妪望了一眼案板上的馄饨,道:“不多了,只够一碗。”
程令仪醒了神,浅浅一笑,道:“婆婆,那就把这一碗卖给我们吧。”
“好。”老婆婆干活儿很利落,馄饨没过多久就下好了,热气腾腾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
萧琢很自觉地拿了个碗和勺子,准备从碗里捞馄饨。
程令仪却抬手护住馄饨,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份儿,可没有你的。”
萧琢气笑了,“我带你出来吃馄饨,你一口都不分给我?”
“是我要你带我出来的么?”程令仪舀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烫得直呼呼。
萧琢不是个好人,趁她被烫着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扒拉了好几个馄饨到自己的空碗里。
“萧琢!”程令仪抱着碗,“没有了没有了!你再吃我吃什么!”
一旁的老妪见他们二人如此打闹的孩子气模样,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最后,这一顿鸡飞狗跳的早饭总算吃完了。
程令仪摸摸肚子,道:“没吃饱。”
萧琢道:“我也是。”
于是乎,两人又买了几个胡饼,边走边啃。
大街上逐渐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两人吃饱喝足,逛了一整日,买了不少东西,刚准备入了夜再逛夜市,却见一人匆匆忙忙赶来。
正是赤尔。
程令仪尚未来得及跟他打招呼,赤尔的一句话,就让萧琢的脸色骤然变了。
“裴国废君要死了!”赤尔道,“他想见郡主一面。”
萧琢目光一沉,看了一眼程令仪道:“不行,你先回宫。”
“等等。”程令仪却拉住他的手腕,道,“我跟你一起去。”
萧琢略微迟疑。
“去送他最后一程。”程令仪的语气很淡,眼里没有一点担忧或难过。
这几日下来,萧琢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她是个行事果决坚定的人。
她要做什么事,谁也阻碍不了她。
他只是略一停顿,便道:“好。”
程令仪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萧琢那么干脆同意了。
下一刻,萧琢从空间袋里拿出一件斗篷为她系上,裹得紧紧。
程令仪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牢狱不干净,别弄脏了衣裳。”萧琢道。
程令仪却盯着他腰间的袋子,这东西还真是好东西……
萧琢打断了她的想法,捂住空间袋,道:“郡主,惦记什么呢?”
程令仪笑眯眯回答:“惦记少将军的腰,瞧着就威猛有力。”
萧琢后知后觉,脸唰得一下爆红,愠怒道:“你都从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东西!”
程令仪挑挑眉,不理他。
·
一路走来,从王宫到了大狱,夜色降临后,初夏的一场雨悄然降临。
裴国王室并百官皆被下狱,狱中塞的满满当当,气味也就难闻了许多。
哀嚎声不绝于耳,程令仪被萧琢扶下马后,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萧琢转头,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问了一句:“不舒服了?”
程令仪摇摇头。
她只是对牢狱有种抗拒,毕竟以前没少被关过地牢之类的地方。
萧琢抬起手臂,“扶着我。”
程令仪没有拒绝,乖乖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跟着他缓步走进了大狱。
阴冷漆黑的环境里,程令仪抓着他手臂的手微微收紧,气息有些急促。
萧琢低头看了一眼程令仪,感知到了她的紧张不安。
“若是害怕,不如回去?”萧琢说。
程令仪清了清嗓子,“我怎么可能怕这种地方?”
她声音都在抖,萧琢轻笑一声,没拆穿她。
两边的牢房内伸出无数双手,那些眼睛盯着程令仪,怨恨、猜疑、恐惧,看得程令仪心里发毛。
她又往萧琢身边靠了靠。
他们穿过层层铁门,最后来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内,里面横着一具尸体,仵作与负责看守的兵士皆站在一旁。
众人见萧琢来了,齐齐行礼,随后大气不敢出。
在严密看守之下,最为重要的裴国废君竟然突发疾病,濒临死亡了,这是极大的失职。
萧琢先命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让程令仪坐在一旁。
程令仪目不转睛盯着那具尸身,不知在想什么。
萧琢仔细查看了一番,询问了照顾废君的兵士与医正。
众人皆说,裴国君是突然发病,并未有中毒等痕迹。
赤尔在一旁道:“裴国君身子向来健朗,怎会突发暴疾,灵力枯竭?将军,属下猜测另有别的蹊跷。”
萧琢沉思片刻,突然转头看向程令仪。
程令仪并未看他,而是盯着裴国废君的尸首,双目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这位小郡主。
说起来,当萧琢带着小郡主一起进来的时候,众人皆是意外。起初他们以为郡主是顾及养父女之情,才来看裴国废君一眼的,可是她进来之后只是默默看着,并无半点悲色。
“去查探是否有可疑的人来过。”萧琢起身吩咐。
“是。”
“看守人员也要一一审问。”萧琢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那扇极其狭小细长的窗子,余光却瞥见程令仪也跟着他的目光动了动。
他唇角轻轻弯起,看向程令仪,道:“郡主要同他告个别么?”
程令仪静默片刻,点点头。
“那我等先出去。”萧琢吩咐众人出去。
牢内寂静下来,程令仪并未多废话,而是展开了随身携带的针包,将几根银针刺入了废君的穴位中。
废君蹙了蹙眉,竟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试探着问:“你是……令仪?”
程令仪坐在椅子上,俯视着躺在木板上的废君,轻笑一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废君的目光微微放远,似乎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年,她死的时候一声声唤你的名字。”
两人都知道,这个“她”就是程令仪的生母婉公主。
程令仪问:“他们告诉我,当年我阿娘入宫前已身怀六甲,你知道么?”
废君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会容忍别人的孩子活在宫里?”程令仪觉得有些可笑,“前年,你的一位美人,不过是同侍卫多说了几句话,便被你剜目弃尸荒野了。”
废君却诡异地笑了笑,低声道:“是啊,我怎么会留下你?你一出生,我便命人将你扔到城外河中喂蛇,可你是个怪物。”
令仪微微一愣。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后的那扇小窗上,似乎想起那件事还有些恶寒:“你竟然被一条巨蟒背着回到了皇宫御河中。”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被扔进河里,竟然没有溺毙。巨蟒竟然没有吃她,而是将她送了回来……怎么不算怪物?
“令仪,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废君道,“你太聪明了,我让你在冷宫里自生自灭,你竟然都活下来了。”
他仰着头,长叹一声,浑浊的双目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道:“你跟你娘真像,受再多的屈辱都要活下来。”
程令仪不语。
废君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当年我狩猎时为小人暗算,落下山崖,被她救下。谁知她也是被追杀的人。”
“她身怀六甲,身手却是不错,灵力强悍,又聪明,或者说是狡猾,带着受伤的我躲躲藏藏,最后竟然真的逃到了平安的地方。”
“我多喜欢她啊,醒来第一眼就喜欢她,逃亡中更喜欢她了。”废君的言语中夹杂着变态的痴狂,“我要娶她,可她不愿意。我就把她的灵核挖了,又将她绑了回去。”
程令仪微微攥紧了拳头。
如果当年这个人不恩将仇报,把她娘送回去,婉公主好歹不用死在异国他乡的深宫中。
“我当时想让她把你打掉,可她以死相逼。我就想,没关系,生下来再弄死也可以。”废君盯着她,目光阴毒,“我没能一次杀死你,之后她就把你死死护着,不准我靠近。她护得太好了……好到她自己都为你死了。”
程令仪浑身一震。
她母亲是病故,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隐情。
废君望着她笑,“她是为你死的。那碗毒药,是我给你准备的,可她却喝了下去。”
令仪心口突然一阵钝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剜她心上的腐肉,可是一刀一刀下去,最后竟发现,她整颗心都已经烂掉了。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额上暴出青筋,牙关咬得咯咯响。
“你想杀了我,对么?”废君道,“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却和我挺相像,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是你娘最痛恨的奸邪恶毒之人……”
“闭嘴。”程令仪冷冷地说。
废君咧开嘴,喉间发出难听的笑声。
“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啊小令仪,我就是要你在深宫里受尽折磨,再让梁医正去教你本事,给你这个废物一点微弱的希望,你就会变成阴沟里爬出来的蛇蝎……我要让你娘在天上看到,她逃开我身边的代价是什么。”
程令仪听到“梁医正”的名字时,竟没有太多的惊愕。
她当然早就察觉不对了。梁医正只是个太医,如何能为她寻来那么多医书,她学习医书,为何三王子裴环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原来这一切……
程令仪轻嘲一声。
这个病态的国君确实成功了。
她确实长成了自私自利的阴狠小人。
“你厌恶自己么?”程令仪居高临下看着他。
废君一愣。
“你太厌恨你自己的卑鄙无耻了。”程令仪浅浅笑着,缓声道,“你身处高位,衣食无忧,众星捧月。有人授你诗书、教你德行、助你修炼,甚至为你而死,你却因为不顺而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暴虐、好色、病态,你仗着灵力与身份欺辱无辜的人,所以你痛恨自己。”
废君涨红了脸,似乎气到了极点。
程令仪心情愉悦道:“可我不一样啊。如你所说,我本就是阴沟里出来的废物,身边人欺我骗我辱我,我为了活命,变成所谓的阴狠小人报复他们又怎么样呢?”
“万物有生有灭,天道既让他们天生灵体,能凌驾在我们这些凡人之上。怨气积聚多年,出现我这种蛇蝎来杀他们,也是报应。”
“你不会以为,我和你一样会为自己感到羞愧?”
“不,我丝毫不厌恨自己,我很爱自己。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