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沤录》:“困顿囹圄,穷途末路,前尘意,随春逝,唤邪魔。”
——
元玉狩没再看程令仪,转身走出了刑房。
程令仪微微抬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她视线中。
程令仪感觉着心口,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冷了下去,再也不会再生长了。
林见山的第七鞭子落下的时候,程令仪想起了在裴国的那个雨天。
她与萧琢登上马车,准备启程回大熙。
当时她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么?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她希望她的家人能不要讨厌她,希望能找到阿姊,希望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结果呢?
阿姊抛弃了她,因为一场邪雨,她被送来了这里,程家人救不了她,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制止。
只有那个叫杪春的孩子,哭闹着要留住阿姊,却被嬷嬷捂住了嘴。
第八鞭子,第九鞭子,第十鞭子,程令仪能清晰感觉到痛,却好像不会哭了,也不会发声。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视野里唯一一抹干净的珍珠白色——那是沈琅镜。
他那一双眼睛,平静如凛冬。
·
深夜。
程令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垂着脸,闭着眼,浑身是血。
但白弋给她喂了沈琅镜炼制的丹药,能让她能保着清醒,无法睡去。
她将体会着痛苦整整一夜。
巡逻的狱卒在她的牢房前微微驻足,有些不忍地看着她。
凤凰司里的大多是大恶人,可程令仪不同,她只是一个刚回武阴没几天的小郡主,也没有犯什么错,只是因为“心生邪念”就被送了进来。
突然,狱卒感觉后脖颈一痛,随后晕倒了过去。
身后的少年手指一勾,拿出狱卒腰间的钥匙,打开了牢房门,闪身而入。
萧琢望着伤痕累累的少女,手指微微颤抖。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蹲在她面前,不敢去碰她。
她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了。
脖颈上缠绕着一根铁链,拴在墙壁上突出的虎首上。
脸上不知是什么刑具留下的痕迹,犹如火烧过后留下的疤痕,血流不止。
手臂上还有几条丑陋的蛊虫在啃噬她的血肉。
萧琢的心脏好像被这根铁链贯穿了,或是被刀刃捣烂了。
他的神魂坠入了烂泥里,被无数蛆虫啮咬。
喉间酸涩的感觉几乎让身经百战的少将军哭出声,泪水从那双素来桀骜的眼睛中流出、滑落,滴到了她的手背上。
只一下,程令仪浑身颤抖,痛苦难当。
“令仪。”萧琢颤声地唤她。
程令仪微微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静静地问:“是你么?”
萧琢浑身一僵,死死盯住她的双目。
她没有看向他,而是无神地看向一旁。
她看不见了。
“为什么,你怎么会看不见?”萧琢的声音里染上深深的恐惧,“你再看看我,令仪,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他不敢用手直接碰她,只能用麒麟灵体纯洁神圣的力量托起她的脸,让她对着自己。
可那双眼睛仍旧无神。
萧琢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随着那双漂亮伶俐的眼睛一起灰暗下去了。
“你哭了?”程令仪听出了他的哭腔,竟然笑了一下,声音沙哑虚弱,“好没出息。”
萧琢彻底忍不住,单膝跪在她面前,脸低下去,咬着牙哭着,喉间难以压抑地发出几道哭声。
程令仪微微抬起手,忍着剧痛,轻轻落在他身上,摸到了他满是泪水的脸颊。
“少将军,谢谢你来看我。我可以请你帮帮忙么?”她问。
“我现在就带你回去。”萧琢深深呼吸,眼中闪过冷厉。
他绝不能再将她留在这个地狱。
程令仪却轻轻摇头,道:“我不走,你也不用救我。”
“不行!”萧琢道,“我带你走,送你离开大熙,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能保住你,所有错误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是我将你从裴国带来的,既然他们不欢迎你,我就再送你离开。”萧琢攥紧了拳。
程令仪微微闭上眼,道:“谢谢你,少将军。但我有我的决断,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请你尊重我的决定,至于原因,也不要问我。”
她呢喃着:“萧琢,我好累,我想睡着,睡着了就不痛了,你帮帮我……”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化解了她体内保持清醒的灵力,让她能够入眠。
萧琢轻轻握住她的手,哀切地看着她,低声道:“对不起,令仪,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置气,没有在你去琼玉楼时保护你,是我来得太晚,没能阻止他们。
更是因为我,太后想要我们联姻,皇帝想要我们分离。他们不敢动我,才来对你下手。
是我把你带入了这一切痛苦之中。
是我欠你。
萧琢源源不断地将自己体内的灵力输入她的身体里。
她是普通人,承受不住太多灵力。萧琢能做的,也只是让她暂时入眠。
可是入眠,便能摆脱这些痛苦了么?
·
神识海,血湖前。
令仪缓缓走到水边,手中的灵核泛着莹润的白光。
白泽的声音传出:“吾以为,你不会再来。”
程令仪道:“我曾答应神君立足之后摧毁命轮,便不会食言。但以驱策邪魔为立足之本,我确实思虑良多。”
“那么如今为何下定了决心?”白泽温声问。
令仪自嘲一笑,道:“因为穷途末路。”
她想过回到大熙之后,有个安稳的日子,可以精习医术,不用凭借灵力或魔力也可以在世间立足。
但命比纸薄。
她心心念念寻找的阿姊抛弃了她,素不相识的望孤台邪祟找上了她,为邪雨伤害的百姓将她视为祸首,高高在上的皇帝要折磨她来安抚民心、稳固君威。
令仪自有傲骨,但命运如此摆在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
一切根本由不得她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她想着,将手中的灵核放入了血湖中。
涟漪一圈一圈泛开,一阵汹涌的煞气狂风般卷动整个神识海。
令仪微微抬手挡住风,过了片刻,感觉到一切平息,才缓缓放下了手。
她的面前,没有想象中恐怖庞大的丑陋魔物,而是一个少年。
面庞瘦削,带着些许病白,唇若丹朱,眼如春英。
少年轻步走到她身前,弯眸一笑,抬手一拜:“随春意,拜见吾主。”
·
程令仪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萧琢已经离开了身边,牢房内隐约留下他身上浅浅的香气。
想起昨夜少年将军痛苦的哭泣,程令仪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萧琢居然也有哭鼻子的一天。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了她真心实意地落泪。
想着,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双目上覆上一阵温暖,那是一只手。
“放开我。”程令仪冷声道。
那人并未听她的话,而是用灵力将施在她眼睛上的咒术解开之后,才放下手。
程令仪感觉眼前一阵光亮,微微闭上眼许久,才睁开双目。
她又能看见了,只是看见的人是她不想见到的。
沈琅镜半跪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那双美目中无悲无喜。
程令仪盯着他,轻笑一声,“国师怎么坏了规矩?”
昨日有一道蛊刑,需要施咒让她的眼睛失明,由此,她可以更清晰感觉到蛊虫啃噬手臂的声音和痛苦。
她这双眼睛,就是被白弋亲手下咒弄瞎的。今日怎么又解开了?那道刑罚不用了?
沈琅镜微微抬手,箍在她脖颈上的铁链陡然一松,程令仪身子微微一震,感觉脖子突然没了禁锢,呼吸顺畅了不少。
“郡主请。”沈琅镜收回了那几只蛊虫,侧身道。
程令仪缓缓爬起来,跟着沈琅镜走出牢房,进了刑房。
刑房之内,元玉狩站在刑架边。她看到令仪的一瞬间,双目一颤。
令仪没有看她,只是波澜不惊地自觉站到刑架上,张开双臂,道:“诸位快些吧。”
元玉狩看向一旁悠闲平静的白弋,声音中已然藏不住愤怒:“白大人,灭其邪念只需用灵鞭,你都干了什么?!”
鞭刑,火烧,蛊虫。这些用来对付大奸大恶之人的刑罚,根本就不是程令仪能承受得住的,也不是她该承受的!
“这是圣上的吩咐。”白弋只回答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谁都知道“灭其邪念”不过是个荒唐借口。
圣上要的就是她破相、重伤,被折磨成傻子最好,让她鲜血淋漓地回程家,让她没资格嫁入萧家。
这样,百姓对朝廷没有镇压住邪魔的愤怒能平息,程、萧两大世家的婚事也会被取消,太后无法帮野心勃勃的二皇子拉拢势力,病弱的皇帝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安稳一段时日。
程令仪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是默默受着刑罚,当白弋问她“邪念可清”时,她心中发笑。
用这样的刑罚去教导人,让人灭邪念,简直可笑至极。
他们的目的就是把她折磨成一个麻木的疯子。疯子再怎么会知道什么叫“邪念”呢。
“林大人,接着动刑。”白弋抬手示意。
林见山望着程令仪,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下手。
“林大人。”白弋再次出声提醒。
林见山看了一眼元玉狩,狠狠皱起眉,干脆闭着眼,挥下了鞭子。
只是一鞭子,便叫程令仪口吐鲜血,双目失焦。
程令仪确实感觉不到疼痛了,但她的身体仍旧会因为这些刑罚而受损。
等她从这儿出去之后,恐怕也命不久矣。
再一鞭子落下之时,元玉狩陡然喝道:“够了!”
林见山及时收手,紧张地看着公主。白弋倒是不慌不忙,看着她。
元玉狩微微平息怒火,冷静道:“再用这些刑罚,她必死无疑。”
“公主是有什么旁的法子么?”白弋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些许威胁,“有什么旁的法子能让陛下相信,郡主邪念已清么?”
元玉狩看向程令仪。
程令仪心中涌现出极大的不安。
“把她……变成只知欢喜的人便可。”元玉狩指尖微微发颤。
沈琅镜闻言,眉心轻轻一蹙,但并未说什么。
“元玉狩。”程令仪声音嘶哑,讥讽一笑,“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折辱我最深的会是你。”
只知欢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封闭她的神思,将她变成一个只知道痴笑的傻子。那样的话,程令仪就再没有翻身之地了。她的命运将完全掌握别人手里。
“那就恨我吧。”元玉狩低声道,“做个傻子,余生只知喜乐,未必不是好事。”
反正陛下的目的也是将她折磨成个傻子,与其用刑罚伤害她,不如直接封闭她的神思。
元玉狩看了一眼林见山,林见山立马领会,施展灵力将她死死困住。程令仪手臂的血肉撕开,被铁链勒出了白骨。
但她好像根本不知疼痛一般,抬眼看向了国师沈琅镜,道:“国师大人,若我有方法可以彻底消除望孤台邪祟,可否洗清身上这……不详的罪名。”
沈琅镜目光一顿,问:“方法如何?”
程令仪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有自己的方法。”
白弋道:“胡言乱语!望孤台存在数百年,那里面的邪祟岂是你一个毫无灵体的废物能消灭的!”
程令仪却不疾不徐道:“白大人说的对,反正我不过是毫无灵力的废物,你们也不必担心我逃跑,且让我试一试,若失败再惩治也不迟,若成功了,岂不是为大熙除了一大沉疴?”
众人一时沉默。
没有人知道程令仪打的什么主意。
消灭望孤台邪祟?这是元玉狩都不敢夸下的海口。她一个毫无灵力的柔弱女子,如何敢做这保证?
“我可以替你向圣上请命。”沈琅镜率先开口,声音清冷,“但是,郡主要思虑清楚。若你无法做到,便是欺君之罪,届时……”
“我知道。”程令仪淡声回道,“如今变成个傻子,和欺君而死,于我而言,皆是消亡。”
白弋还要开口,元玉狩却道:“好。”
“公主!”白弋问,“公主确定万无一失么?”
元玉狩冷冷看着他,再也不遮掩杀意,“本宫会派凤凰卫严加看管,白大人如若不信,可以亲自看着她。”
“公主确信,下官便信。”白弋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那张面容看着令人憎恶无比。
玉狩微微挥手,道:“林见山,先将她送回程府疗伤修养,本宫与国师进宫请旨。”
“是。”林见山连忙应声。
“多谢……”程令仪经过她身侧时,轻声道,“公主。”
元玉狩眸光微微一动,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