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夜莺

    “我要走了。”你说。

    五条悟怔了一下:“现在吗?”

    他年少的面孔上显露出错愕。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从这里走掉,不仅违背了两个人的约定,简直就是把他一个人扔在战场上了。

    “是的。”

    “那也可以。”他倒很快地冷静下来,“你需要什么,我帮你——”

    “你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还好啦。”他承认说,“其实已经知道你还是想走了。而且现在的情况,你离开比较安全。”

    “你呢?”

    “我没问题啦。而且你不是说了吗,是十年后在东京遇到我——说明这件事肯定顺利解决了啊!”

    一只新的咒灵嘶叫着从后面扑上来,他及时闪过用术式把它击碎了。

    “不过你就不能修改一下年限什么的吗?”他转回来抱怨说,因为紧跟着说话有一点微喘,但眼睛还是很明亮,“五年可以吗?不妨碍你们拯救世界啦,但是路上抽空先去看我一下?”

    你忍不住笑了。

    “不是那样操作的哦。”

    “那——”

    你伸手去拉他。

    “悟。”你说,“我可以把时间倒退回事情发生以前。所有古代咒灵和诅咒师都不会出现。没有人会死掉。”

    他的蓝眼睛睁大了,有明显的惊喜,也有些难以置信。

    “居然有这种能力吗?”

    “把时间向前反转,我知道要怎么做了。”你说,“但我没猜错的话,做这种事是一次性的。这个咒具已经在工作,如果停下来,就会被销毁了,我必须一起离开。”

    “哦。”他好像困难地理解了一下,“……那好吧。”

    “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现在走啦。”

    “好。”他说,凑过来亲你一下,然后有点淘气地笑了,“那行吧——老实说,这样听起来比较合理诶。”

    “啊?”

    “不然女朋友也太厉害了吧!我会不服气的。”

    “本来就很厉害吧?”

    “没有我厉害嘛,打架都是我赢啊。”

    “哪有都是你赢?”

    “训练都有赢吧,还有从第一次起就是——”

    “你好意思说那个啊!”

    “好啦好啦,那是你赢可以了吧?”

    此时楼盘已经坍塌了一大半,大厅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金色天光从顶层大洞里直射进满是白骨的废墟,背后有更多怪物在烟雾中扭曲着成型。两个人像小动物似地凑在一起耳鬓厮磨了一阵子。

    你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可以忘记我,也不可以找其他女孩子做女朋友,我会嫉妒的。”

    他露出惊奇的表情。

    “说了欸?”

    “什么?”

    “我还在想你这种喜欢为人着想的类型肯定不会说啊。”他忽然变得很高兴,伸手捏你的脸颊,“以为会是‘随你高兴’、’那也没有办法吧’之类很大方的话呢。”

    “是想听那样的话吗?”

    “才不是!”他看上去真的很得意,蓝眼睛闪闪发光,“会这样说证明小觉非常非常喜欢我嘛。超级善解人意的家伙主动给别人增加束缚了诶,想了好久吧?有觉得很纠结很害羞吧?”

    “是我男朋友,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也伸手用力捏他的脸,“所以你答应不答应我啊?”

    “好啊!”他很干脆地说,“我答应你。但是你也一定要来找我呀。不要跑到其他地方去玩了吧?等太久我也会生气的。”

    “嗯。”

    轰隆隆一声巨响,完全盖过了你的承诺。一头满身甲壳的巨型咒灵把上层建筑撕开一个大口,正在攀爬下来。

    “说得太小声了吧!这样很不可信诶!”

    “我肯定会回来找你的!你也不许忘掉我啊!”你凑上去大声喊道。背后是满地的尸骨和逼近的远古怪兽。两个少年人像傻瓜一样互相在对方耳边喊叫,做关于爱情的约定。两个人多半都没想过十年到底有多长。你从没有笑得这么大声过,但是感觉有泪水涌出来。他伸手碰你的眼角,你转过身回到祭坛上面。

    “再不开始这里就要塌了。”你说,“悟帮我拦一下过来的东西。”

    他转过身去了。你望一眼他生气勃勃的侧脸,然后把目光落在面前的时之心上。它仍然在无法触碰到的时间里闪着水波一样的光芒。虚幻,又确实存在的一种可能。

    “我能感觉到你。你也想结束这种事吧?可以把力量分享给我吧?”你轻声对那块死去的石头说,把双手放在它闪着光芒的表面上,“我们试一下:领域展开——”

    海洋涌现出来,一切时间都停滞了——那种丰沛的力量感你有很久没有体会了。潮水淹没一切,然后向远处扩张。这海水无远弗届,只要心念所至就能到达。但它也严苛暴戾,在慷慨的给予下埋藏着贪婪的渴欲。

    你垂眸望向脚下的深渊,在巨大的心跳声里,面对了那个曾经遇到过的问题:付出纯粹的代价,你可以撼动世界。你愿意吗?

    你愿意。

    于是你开始拉动一切。

    天地间充满着心跳,一种巨大又稳定的跳动声,像一种战鼓,又像是严峻的号令从深渊底部升起。一张无限的巨网被用力向源头拉拽。生命像鱼群在细小的孔洞间挣扎弹跳,但无可抗拒地被带回游经过的路线。

    先是大量的诅咒,在横冲直撞的路线上忽然停滞,向后不断倒退,化作烟雾撞击进满是骸骨的地面,在日光下化作飞灰。

    然后是物质,坍塌的建筑像积木一样重建,燃烧的汽车飞回高架桥面,扭曲的路面像泥沙一样重归平整,交通指示灯重亮起来。超市里的货物弹回到架子上。

    最后是人类,泥浆倒退回白骨,血肉在骨架上复生。死去的行人在行道上不自然地站起,手里接过腾空而起的公文包,面孔转向进站的列车。

    瞬息之间,一切都变了,高楼在头顶飞快地复原,延展开的屋顶遮盖了天光。你们还是站在同一个地下大厅里。灯光很幽暗,但墙面整洁,装潢簇新,四面染着有香味的烟雾。祭坛下整整齐齐地跪着成百叩拜的教众,一个个容貌各异,表情虔敬。祭坛前站着满脸笑意的神宫,穿一件夸张的华丽长袍,躬身把时之心递上银色托盘,双手还没有离开盒子。

    你站在祭坛中央,蓝色海水中一线顶灯照得你肌肤透亮,眼睫低垂,像一个小小的世界中心。这灭世的庆典像一出诡异的木偶剧,演员齐聚在此把珍宝进献给你。你于万籁俱寂中伸出手,在重叠的时间中,很自然地把那颗心脏从盒子里捧出来。

    碧玉般的心脏微微一震,无声无息地碎裂了。

    你眨一下眼睛。海水轰然退去。

    线断了。场地一阵震颤。教徒们的动作失去支撑,跌落在地。所有人都受撞击般一动不动。但时间确凿地在此刻重新前进了。昏暗灯光下的人造烟雾重新流动起来,电器和通风管道在墙角发出低哑的嗡鸣。隔着天花板,能听见隐约的汽车鸣笛,游人们的说笑,以及夜间广播里的音乐声。

    墙上挂着一只老旧的机械时钟,秒针转动,滴答作响。现在是七小时之前,接近午夜,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

    ***

    “哇哦。”五条悟像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感叹道。你回过头,看见他用脚尖踢一下地面上晕倒的神宫。察觉到你看他,他很高兴地抬头对你笑了,“你——”

    时间再次停滞了。

    海潮重新涌动起来,冲刷过面前的一切,向外奔腾而去,但其中更黑暗浓郁的一部分开始向内收缩,有生命一样逐渐集聚,盘旋在你的身后,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其内黑暗幽深,狂乱地翻涌着,像一张通向无限未知的大口。

    它在寻找应许过的报偿。而它很快就找到了。

    先是你,在常去的饮品店里买少糖的甜茶,在系着围裙的年迈店主手心放下零钱。汹涌而来的潮水捕捉到你,把微笑着的女孩身形溶解成黑色,随着海水漂流而去。店主手里拿着装好的纸杯,迟疑片刻,递给下一位排队的顾客。

    接着也是你,在景区的钟楼上眺望成片的樱花,和同学一起说笑。海水把你消解带走,硝子面对着无人的角落,停顿一下,转向另一边的夏油杰。

    然后还是你,在大雨中透过窗户望向寝室阳台。你的身影虚幻消散,阳台上的雨水里有一张被雨水浸透的废纸,上面的字迹也迅速消失了。

    ……

    在这座你短暂生活过的城市里,你出现过的痕迹逐一消散。而与你交往过的人们开始用模糊和错乱的记忆把空缺填补。

    在浅草寺,僧侣拿着关于时之心的影印资料。他走了几步,感觉有些困惑,把纸张重新放回桌面上。

    在流传着闹鬼传说的私立学校,二年级的圆谷哲也在信息编辑栏里发现一条没有发出的短信,附件是家里猫咪的照片。收信栏没有名字,他把信息删除了。

    在一级咒灵的祓除现场,竹下监督检查了咒灵的尸体,开始核对任务报告。他的目光在执行人姓名空缺的报告书上掠过,写上另一个名字。

    ……

    在黄昏郊外的小站台,雨水连绵不绝地敲打着顶棚。十七岁的五条悟一个人坐在生锈的长椅上,等待接他的汽车。他无聊地托着下巴,面孔被暮色里的孤灯照亮。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寂寞,轻轻吐了口气。

    ……

    你睁大眼睛,漂浮在凝滞的时间里,无可抗拒地看着这世界上关于你的一切存在都被粉碎吞噬了。

    然后黑色的潮水俯冲向你,像一群失控的狂蟒张开利齿,紧咬住你的肢体,把你拖进暴-乱的时空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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