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伍美梅是卯着一股劲儿来的,她不是来跟女儿低头的,而是来给宋盈君摆摆她的家长威,最后让女儿听话。

    村里挖路铺路,大轮皮卡来来往往,烟尘滚滚。

    载他们的三蹦子到了村子一半就把他们放了下来:“前面的路跟犁过一样,我这车不好走,你们自己走过去吧。”

    伍美梅脸都黑了,但也没法,上车之前就说好了的。

    宋志国知道她不愿意,付了钱,把她手里装鸡的麻袋拎了过来。

    伍美梅抢过丈夫手里的一袋零食拎着:“你拿着鸡和水果,我空着手像话吗……还买威化饼和水果糖。”

    宋志国说:“威化饼是咱厂老吴他爱人给的,人在饼干厂上班,水果糖又不值几个钱。”

    伍美梅嫌弃地扇着三蹦子带起来的土:“我做妈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她宋盈君就应该感恩戴德,后半辈子都得做牛做马报答我!”

    宋志国脸一沉:“到地儿了可不能说这话。”

    伍美梅呸掉嘴里的土:“晓得了!我这不是烦的么!”

    可是等两人来到了宋盈君家门前,情况变了,大官儿在,他们期期艾艾地陪着坐在石板桌前,陪笑脸,陪聊天。

    一个多月之前,她还在这儿劝过宋盈君和宋子君吃下那块有药的蛋糕呢。

    但是现在,这桌边坐满了领导。

    那个领导的太太,还是省里的妇联主任,这次是跟着领导一起下来学习进修的。

    说是进修,是个人都知道,进修回去之后就是升了。

    宋志国和伍美梅两人都有点接受不了这情形——大女儿胸有成竹地跟领导说着这破院子以后怎么修整,怎么配合村里修路做农庄,还侃侃而谈这村子以后的发展。

    领导两夫妇耐心地听,还认真地提意见,旁边那个秘书模样的男人还真的拿着本子记录。

    他俩完全插不进嘴。

    这个女儿一直以来最怕事,因为家里对她的要求就是循规蹈矩,宋志国对她的要求就更严格,穿衣要传统得体,时时告诫她外面很多眼睛盯着,让她言行举止都小心。

    所以宋盈君虽然长得漂亮,但是性格软弱内敛,对社会上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不多,人也有点呆,别说跟领导,就是跟很多同龄人都聊不来天。

    所以他们不明白,宋盈君是打哪儿知道这么多事,他们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卫疆教的。

    这村子里的事他们插不上话,尴尬得找个借口说要进厅里看看两个女孩。

    宋子君和卫家娣在厅里想看电视,但扭哪个台都是雪花,无奈把电视关了。

    两人开了张折叠小圆桌,桌面摆着涂色书和彩色笔,一人一张马扎挨着坐涂色。

    宋志国进门就轻咳了声,两上女孩回头,宋子君先是愣了愣,然后喊:“叔,婶。”

    宋志国“唔”了声,宋子君去搬凳子。

    伍美梅阴阳怪气地说:“瞧这小花裙穿的,真当城里人养了!”

    卫家娣不熟伍美梅,这一听,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婶!”

    伍美梅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我是她婶不是你婶!喊我姨!”

    卫家娣乖乖地照做:“姨。”

    伍美梅张了张嘴,没说话,把零食放桌面。

    宋子君把凳子拿了过来,两人坐下,宋志国下巴朝塑料袋仰了仰,说:“有威化饼和水果糖,你们拆开来吃吧。”

    宋子君小声地应:“谢谢叔。”

    但她没动,跟卫家娣一动不动地坐直身子,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伍美梅没好气地说:“你不吃啊?那去倒两杯水来,渴死了!”

    宋子君起来去拿杯子。

    卫家娣惶恐地站起来,跟在她子君姐后面——这俩大人有点子可怕!

    两人一直在厅里躲着也不是个法儿,喝完水还是到院子去,跟领导坐。

    好在,领导们很快就吃完饭,看样子是要走了。

    潘书记对宋志国说:“您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啊!”

    宋志国还是那套:“她就瞎说两句,她懂什么,女人家家的。”

    主打一个在外贬低自己的家人来表达自己的谦虚。

    潘书记抬了抬手:“话不能这么说,对子女,还是得多鼓励!”

    宋志国讪讪地应:“是呢,我平时也鼓励她,就是怕鼓励多了她骄傲。”

    孟晓华听了这话可不乐意,她说:“女人怎么了,现在下海做生意的女人也不少,做出成绩的就更多,女人跟男人一样。”

    伍美梅虽然忌惮领导,但是她护短,她觉得这女人在省里做了个领导,就对男人指手划脚起来,还说她的男人?!

    她觉得这对什么领导最后也管不到她头上 ,山高皇帝远的,就放松了,又想着要拍拍这潘书记的马屁,对孟晓华说——

    “姐妹,咱们女人跟男人还是不能比的,我也经常教育我女儿,不要强出风头,家事打理好,当男人的后盾才是真的有本事,你说是吧,盈君?”

    这个场合,她料想女儿不会不给面子的。

    宋盈君并不想给她这个面子,哂笑:“所以我跟你们断绝关系了。”

    伍美梅没想到女儿还在揪着这事儿不放,还让她当众下不来台,顿时脸黑得像锅底。

    孟晓华听到伍美梅这话,觉得没意思极了,她笑了笑,对伍美梅说:“刚才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孟晓华,你叫我全名就成。”

    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得亏她女儿是个头脑清醒的,她转过脸,对宋盈君说:“盈君,你陪我走走出去,我具体跟你讲讲我的安排。”

    宋盈君了然:“我想了几道菜,也得给你说说都放了什么。”

    孟晓华本来不自觉拧起来的眉心一松,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伍美梅又尴尬又憋气,脸色不好地坐着,没再说话。

    孟晓华坐进了车里,想了想又钻出车来,站车门边跟宋盈君说:“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农家乐,能搞起来,我这么跟你说吧……就私下说,上面是有政策要发展这条村子的,发展前景大着呢……但是你得小心你父母了,别让他们影响你。“

    宋盈君有点动容,这还是重生以来,头一次有人主动跟她这么说:“放心吧晓华姐,我曾经当着这里村干部和他们的面,说了跟他们断绝亲人关系了,而且我结婚了,户口迁了出来。”

    这就是孟晓华对宋盈君另眼相看的原因。

    她做的工作,平时家庭纠结看不少,多少女孩儿明明自己有能力去闯的,都被家里扭回去嫁人了。

    还有的闯出来了,但是被家里人要钱补贴家里哥哥弟弟,自己一分没落着好,还被倒打一耙的不在少数。

    她是真心不想孟盈君也落得这个下场。

    她不放心:“你妈妈看起来是个挺……执着的人,你口头说断关系,但他们可能不这么认为。有重大决策尽量别让他们掺和进来,要是他们试图打乱你的计划,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这番话说得是相当客气,但宋盈君听出来孟晓华也受不了她这对黑心父母的调调,心里估计正翻白眼呢。

    孟晓华重新坐回车里,还是还一副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宋盈君说:“晓华姐,我懂你的意思,真的很谢谢你,我会小心提防他们的!等哪天你有空了,或者进修校放假,你要是无聊,就来我家这儿找我呀,咱们再聊。”

    孟晓华这下放心了:“好,我们是大小周休息制,这周末放假,我早上来找你啊!”

    宋盈君替她关上车门:“那就这么说定了。”

    潘书记跟在后面出来,旁边是梁秘书和宋志国,伍美梅见是省里的官,也跟着走在后面送送,不然她都不想出来。

    这破院子好歹是她女儿家,她也算是主人家了,那俩倒好,仗着官大,没给她一句好的!

    她暗地里瞪了路过回院子的宋盈君,宋盈君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她一口气又冲上了噪子眼!

    宋志国觉得今天他能单独跟领导说话,狠狠地表现了一番自己思想先进的一面,都是那几句——

    “人家都瞧不起我宋志国没儿子,但我觉得女儿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是新时代了,我就不兴一定要儿子送终那套。”

    “还有人笑我经常替女儿安排工作安排婚事呢,我管他的,我的女儿我自己心疼。”

    潘书记也没说什么,就边听宋志国说边点头。

    上车前,他语重心长地对宋志国说:“既然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就记得必要的时候多给你女儿支持,退一万步讲,不支持也不打紧,咱们做父母的,尽量不拖子女的后腿就已经很好了,你说是吧?“

    宋志国觉得这话听得不得劲,总感觉是在骂他,可谁叫对方是大官呢,他只能笑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

    车子到了村子中段就颠簸起来,梁秘书回头说:“潘书记,孟主任,这段路你们得下车走两步,我把车子开过去你们再上车,不然坐车里难受。”

    潘书记就跟孟晓华下车走着聊。

    潘书记还是不忘揶揄他太太:“怎么样,是个有想法的人物吧?当初我跟你说的时候,你还瞧不起来着,说我是这村里头的刁民见多了,能有个正常的就让我夸上了天。”

    孟晓华睨了她丈夫一眼,倒是笑了:“潘正平,可让你逮着机会说我了是吧?”

    潘书记蔫了,笑笑不说话。

    孟晓华也感叹:“这女孩儿确实不一般,她身上有种沉着的韧劲,性格说话看着软,但是里子比任何人都硬。

    潘正平说:“看来你很欣赏她啊。”

    孟晓华说:“这个女孩前途不会差的,你看着吧,她以后肯定不会只是个想做农家餐馆的小老板。”

    领导走了,宋盈君没理会这对黑心父母,回院子收拾碗筷,收拾完见俩女孩还在厅里玩着呢,见她回来还问这威化饼能不能拆来吃。

    宋盈君见是大包装的,不是散装威化饼,立马拆了:“这应该是绵纺厂的职工家属从饼干厂带回来的,吃吧。”

    她又叮嘱一句让她们别乱跑,自己就戴着劳保手套拎上锄头,回屋后头挖起了淮生薯。

    收获一个平方能得五块奖励,这儿大概有个十来方呢!

    两女孩也不敢出院子外面,那对爱黑脸的大人还在呢。

    她们玩厌了彩色笔,拿出“神奇复写本”玩,铅笔的笔擦那头,在罩着红底的透明纸上写字画画,画满了,把透明纸往上一提,刚才的字和画又消失了,她们又重新写。

    卫家娣问宋子君:“盈君嫂是你亲姐,那她爸妈不是你亲爸妈吗?你为啥喊他们叔和婶啊?”

    宋子君眼神黯了黯:“喊他们爸妈,他们要被搞计划生育的抓去的。”

    然后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说:“我爸妈多着呢,就没一个有我姐疼我的!我有我姐就行了!”

    卫家娣听完也狠狠点头:“我也觉得!有盈君嫂就行了!”

    两人又高高兴兴地吃起了脆脆甜甜的威化饼。

    宋志国跟伍美梅回到院子的时候,宋盈君又不在了,两人找了一会儿,只得去问那俩小的。

    他们走到院子后头,宋盈君还是蹲着挖淮生薯,只给他们留个背影。

    宋志国没说话,伍美梅试图蹲下来说:“我帮你挖。”

    宋盈君阻止她:“你们想说什么赶紧说,我没空。”

    宋志国那股气就上来了:“这都多久了!爸妈来看你,你别蹬鼻子上脸!”

    宋盈君站起来,一手拄锄头,面无表情:“说不说?”

    宋志国受不了这气,“呵”一声,背过身走到墙边假装四处看,反正就是别过脸,不看宋盈君这头。

    伍美梅拉长了脸:“亏得我们还四处奔波帮你联系工作!说就说!你那个朋友来跟我们说了,人家江城化工厂的大老板说把秘书的位置留着给你!你呢?整天在这儿想着下地,还带俩拖油瓶,还想着供他们上学!还给爸妈甩脸!你学学你朋友吧!人家姑娘多会来事!”

    她抽出一张纸,怼到宋盈君鼻子底下用力地抖几抖,上头有郑飞燕的名字和号码。

    宋盈君挑了挑眉,重生回来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没想到千变万变,“去江城打工”这茬,郑飞燕真是两辈子都按部就班地给她来一遍。

    她笑了,说:“这么好一姑娘啊,那你们认她做女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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