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都做好心理建设之后，谈话就显得很顺利了。
这种顺利是建立在某种秘而不宣的默契之上，大家都知道怎么一回事，都知道恨不得对方倒大霉的基础上，进行的一次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会面。
杨津：“卫经理，我直说了，我的钱，我做主，我在四大银行挑一个存，你们银行是私人银行，我就不把钱放那儿了。”
卫国：“杨先生的顾虑我也明白的，只不过你其实也可以不用一次把这么大额的钱转过去，可以留一点嘛。”
杨津听到这里，看着卫国笑了，好一阵没说话。
卫国知道自己没可能挽回这事儿，也没做出讨好的姿态，淡定地喝了口咖啡。
杨津直接把烟点上，也完全不顾刚才还找这个借口出去外面抽的事儿了。
毕竟这个咖啡馆压根就没说不能在室内抽烟，其他桌的人也都是一边抽烟一边谈事情的。
只是一开始大家还没捅破那层纸，现在这纸破了，大家都不顾对方脸面了而已。
卫疆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个大哥让他陌生。
他努力回想小时候跟大哥相处的点滴，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大哥离开江城的时候他太小了，二哥成家也早。
他记忆里都是他妈妈照顾年老卧病在床的爸爸，还得抽空给幼小的他做饭的画面。
妈妈做饭的时候，他就去床边守着爸爸，预防他要喝水，要上厕所，预防他不服气老是想自己翻身下床会摔倒。
咖啡馆里满是烟味，咖啡中淡淡的巧克力香味混着香烟的味道。
隔着杨津手里烟飘起的烟雾，卫疆觉得，他大哥离他可真远，远得他根本看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好一会儿，杨津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了，说：“看来卫经理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法了啊？”
卫国的脸上是客气得体的微笑：“我们银行虽然是私人银行，只不过是体制跟四大不一样而已，杨先生是大客户，但我们也有其他大客户的。”
杨津听完就笑了：“你装得可真有一套。”
卫国的完善的笑容有了一丝裂缝，但他依然很淡定，又喝了口咖啡。
杨津看向卫国的眼神都带了怜悯：“卫经理，我不只是大客户，我爸妈跟你岳父岳母是朋友，说到这儿你也该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你是聪明人。”
卫国轻笑：“杨先生过奖了，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有很多事情还是得杨先生指点指点。”
杨津：“啧啧啧，卫经理还是普通人啊？那让其他忙忙肆肆拼了命才挣几个子儿的普通怎么活啊……我把话说明白了吧，你岳父的银行保不保不得住都是个问题，到时我的钱要是蒸发了我都没地儿说理去。”
卫国应对这种质疑也不是第一次了，话术信手拈来：“杨先生多虑了，这么大间银行，我们自己的钱都放里头存着呢。”
杨津失笑，还笑了好一阵子，引得其他桌子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卫国还是顾虑自己在别人眼里的目光的，见到这种情形，他只想装作不认识杨津。
但没办法，他走不掉，只得硬着头皮，静静看着杨津笑。
杨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花说：“卫经理啊，都说了我爸妈跟你岳父岳母是朋友，你这嘴真硬啊。你岳父银行保不保得住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你啊。”
卫国脸色微笑：“哦？我？”
杨津说：“我这人其实真不喜欢做出一副说教的样子，也不喜欢随时随地教人做人，但是卫经理这个态度不够诚恳，我只好直说了，你不是跟放贷的混么，我的钱可不能被你这么用。”
卫国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抿紧了嘴没说话。
杨津说：“这才对嘛！都是人，怎么没有犯错的时候呢？错了就得认。”
卫疆看着卫国的脸色变化，这才发现杨津的另一面，虽然他说话还是跟平时一样吊儿郎当的，但却有无形的压力。
其实还是因为杨津知道的事情多，比卫国知道的多，而且他还知道卫国的痛脚在哪儿，不然以卫国的为人，也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人压了一头。
卫国推了推眼镜，问：“这个事情是完全没有余地了是吗？”
杨津说：“那肯定。”
这次谈话就这么不愉快地结束了。
·
卫疆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卫国，但偏偏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咖啡馆谈崩之后一个星期后，他又一次遇到卫国了。
这次是在百货公司的男装部。
卫疆在瞎逛，主他也不想的，他媳妇跟宋子君和卫家娣来江城了，媳妇说要先给她自己和两个小孩子置办点行头。
他们一起逛完童装部，给两个女孩从头到脚都买了几身换洗的之后，就到了女装部。
他想在旁边等，被他媳妇打发来男装部给他自己买几件衣服。
卫疆坚决说不用买，他有几身换洗的衣服了，大老爷们要那么多衣服干啥！
宋盈君坚持：“你在外做生意，穿体面点，跟人谈事情也好谈。”
虽然真正让生意成功的不是穿得多好看，但人家看你穿得体面，感受到了尊重，至少态度会好点。
再者有不少以貌取人的人，就爱从你的衣着打扮掂量你有钱没钱，好看人下菜碟。
卫疆被宋盈君说服了：“那我先过去逛着，挑几件，你来替我拿主意。”
宋盈君看着他不愿意逛的样子哭笑不得：“行，你等我过去。”
卫疆就是逛到西装部的时候遇到卫国的。
卫疆不太想见到这个人，卫国当他陌生人一样，或者说当他是无数个认不清面目的客户。
卫国：“来买西装？”
卫疆：“唔。”
卫国：“这个百货公司的西装不错，挑完款式可以让人改。”
卫疆：“了解，谢谢。”
卫国在外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面子工程做得相当足，柜台的人也都认识他，对他态度那也是十分好的。
于是他跟柜台的柜员说：“这个我亲戚，辛苦你接待一下，我挑的那几件，要麻烦你送到我家里去。”
柜员笑开了花，每回她去送衣服，这个卫经理都让家里的佣人给她辛苦费，出手那可是十分大方的。
这个亲戚跟卫经理长得这么像，肯定是近亲，那更不能得罪了，于是笑容更大，向着卫疆去了。
卫国冲卫疆点点头，转身离开。
卫国不想再待在男装部，就去女装部找杨晶莉去，结果刚到女装部门口，就碰到气冲冲地跨着大步拉着两个孩子走出来的杨晶莉。
卫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杨晶莉在外头耍小姐脾气，因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得低声下气地哄，不然她会越作越厉害。
可是这样一来，显得他像慈禧身边的李莲英似的，这儿还是百货公司，多的是爱嚼舌根的闲人，要是让那些人看见他伏低做小的样子，那也太跌份了。
但是杨晶莉的样子一看就是正在气头上，如果不把她这火压下去，她闹起来更难看。
卫国脑子里迅速做出一副好男人的样子，走过去，轻声地问：“怎么了？”
这个方法是他在外头用得最多的，外人眼里他只是个体贴太太的绅士，好丈夫，而不是杨大小姐发泄情绪的工具。
杨晶莉手一甩，两个孩子都往卫国身边贴。
卫国低头一看，两个孩子手都被杨晶莉捏红了，心头无名火起，声音压得更低：“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别在这儿吵。”
杨晶莉一听这话眼立马瞪大了，高声说：“什么叫‘别在这儿吵’？！我刚才跟你吵了吗？你就说这话！”
卫国脸一麻，只感觉四周的人都看了过来，马上牵起两个孩子往外走，板着脸说：“我们车上等你。”
杨晶莉拉着卫国的衣袖不让他走：“卫国你给我站着！你就假装问一句敷衍我是吧？！不是问我怎么了吗？不听我说就让我别吵？！”
卫国实在不想丢这个人，强行拉着两个孩子往外走，还拖着一个不依不挠的杨晶莉，走得十分狼狈。
杨晶莉没放过他——
“本来我没打算吵，现在这一句‘别在这儿吵’算是惹毛我了！我今儿就非在这儿吵！”
"我本来只是心情不太好，现在我可不止心情不好了！"
“在家装孙子在外装大爷是吧？我心情不好你还惹我！卫国你是不是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再走两步试试！再走两部你这经理就别当了！咱们离婚！”
卫疆脚步一顿，铁青着脸，背对着杨晶莉说：“行。”
两个孩子本来就害怕，憋了一路，听到爸爸这个“行”字，瞬间放声大哭。
杨晶莉也呆住了，眼睛紧跟着流了出来。
卫国本来就是说的气话，见杨晶莉没动静，回头一看她在哭，心里又不忍，拉着孩子走回去，说：“是我不对，我错了，咱们回去再说。”
杨晶莉一对上卫国内疚的眼神，又觉得心头一热，神情更加委屈了。
卫国一看就知道她气过了，又觉得自己刚才确实过分了点，把孩子眼泪擦擦，交给她牵，又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揽着她离开了百货公司。
百货公司人来人往，尤其两人又一路吵着走到一楼大厅，里头的客人和柜员全都在看热闹。
他们都走到一楼了，二楼的人甚至趴在栏杆上探身看。看热闹的众人都以为会打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熄火了，都有点意犹未尽。
卫疆本来不想看的，无奈卫国和杨晶莉的动静太大，他又刚好路过，干脆就站着看了会儿。
咖啡馆那次，再加上这次，看来这个大哥的生活，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
两个柜员在旁边继续着刚才的八卦——
“杨晶莉这脾气咱们这儿的人都了解，谁今天鬼遮眼惹她了啊？”
“连衣裙哪边的，也不算是我们的人惹她，那边今天回了两件进口的束腰连衣长裙，宝蓝的你知道吧？”
“知道，那裙子可挑人穿了，哎不是，杨晶莉来得挺早的，她试过了呀，不合身又带小孩去童装部了。”
“你不知道了吧，最新消息，她后来又回去了，说想买下来，想让柜台给她改，结果有个外地人在她回去前买下来了，人家还穿上了。”
“我天！这么刺激！但是杨晶莉这就不高兴了？这裙子还有一件啊！外地人，那也不怕在江城有跟她穿一样的款式了，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呀？”
“还能为什么，人家穿得比她好看多了！说是外地人，刚刚人家在我柜台问过价，我听口音是咱们江城口音，要不是裙子那连说人家是来江城旅游的，我真听不出来，我可是老江城人！”
“那杨晶莉最后买裙子没有？没有吧？”
“没有！杨晶莉那肤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穿宝蓝色衬得她黄澄澄的，她穿着肩又溜，屁股塌，撑不起来！要改的话得大改！人家买下来那个，跟衣架子似的，穿着可合身了！皮肤还白！很有气质的！哎哎哎她走过来了快看快看……”
“哇！有点海报明星的感觉！”
卫疆跟着两个柜员一起转头，然后就看到了宋盈君。
他嘴角瞬间压不住了，正准备喊声媳妇，顿了顿，再大步朝宋盈君走过去，用江城的口音提高了声音笑着喊：“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