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这边车里也没落下一秒安静。
车窗一摇起，杨晶莉眼泪落得更凶了，两个孩子见妈妈哭，也跟着一起哭。
卫国被车里哭声，哭声的回声吵得脑仁疼。
但他这个时候更加只能哄着，不然杨晶莉会闹到他老丈人那儿去，到时就更麻烦了。
两个孩子刚才被他们妈妈拉着在百货公司逛了一大圈，后面又哭了好一会儿，上车没多久就累睡着了。
卫国中途停车等人过马路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两个孩子都睡得特别沉，杨晶莉一直在副驾碎碎念，他们连一点醒来的迹像都没有。
卫国挺羡慕他们，像他这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跟他说——
“你是家里的长子，你得懂事。”
“你要照顾两个弟弟。”
“以后我们老了病人，家里要靠你撑起来，你要照顾一整个家。”
后来他挣到钱了，他爸爸却骂他好高骛远，不肯脚踏实地做人，偷奸耍滑赚些不光彩的钱。
他怎么了？他不是为了两个弟弟才去江城找赚钱的机会吗？
难道要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流着一身臭汗在底层干些上餐顾不着下餐的粗活，才叫脚踏实地吗？
杨晶莉要非他不嫁，是他逼的吗？
他没偷没抢，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和运气赚钱，怎么就好高骛远了！
怪就怪他们脑筋不活络，不肯踏出家门，死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活该他们穷一辈子不是吗？
他们赚那俩歪瓜裂枣钱自己是心安了，可是让全家人跟着受苦，他们的老婆孩子又有什么罪什么错，要为他们的所谓心安清账埋单呢？
所以外人说他吃软饭，他从来不觉得生气，甚至笑那些人看不透。他吃软饭，开小车软椅皮住洋房，他自己舒服了，被人说几句没破皮没流血。
但是穷呢？可能会饿死会冷死会热死渴死，真的会死人的。
杨晶莉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完全没发觉刚才还在深情安慰她的丈夫在神游太虚。
事实上她没可能察觉，毕竟卫国在自己分神的时候，还能一边时不时应上几句——“嗯”、“是啊”、“别气了”、“就是”、“对啊”……
她不知道这些话已经成为卫国的肌肉记忆，随口就能说出来，而卫国的语调让她觉得，这是他认真思考之后才说出来的。
至于他一直没看她……他开着车在看路呢，一边开车还一边跟她说话，他真的对她很好。
所以杨晶莉一直在说，没有停过——
“一接到电话我就过去百货公司了，还当那条裙子有多漂亮呢！也就那样！那种颜色丑死了，像窗帘布！”
“也就是那个卖货的说漂亮，不这么说怎么可能卖得出去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哪里冒出来的，你说是不是他们请来的托啊，不可能这条裙子她穿就刚刚好这么合身。”
“今天百货公司还请人过去拍照说做广告，这也太巧了点，一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我跟你讲，我是先在童装部那边碰到那个女人的！她把模特上穿的衣服一整套买给两个小孩子，一点搭配都不懂，暴发户一样！”
卫国也不是只回几个简单的字，只回几个很发会被杨晶莉发现，他要适当回些长句。
这个时候他就正好有心情回个长点的：“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是在女装部碰见的。”
这句话正正好，表示他在听，也参与了讨论，只要他时不时搭上这么一句，后面杨晶莉又可以自说自话很久。
果然，杨晶莉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不是！童装部！今天真是倒了大霉！”
“那边的柜员那嘴巴不带停地夸那两个小孩子好看！五官立体，把衣服衬得洋气……呵！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哦！”
“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的小孩子，就说了句我们的小孩子耐看！什么意思嘛！不就是见那女人把衣服都买了给她好话嘛！”
卫国心不在焉：“那些人嘴里出来的话不能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杨晶莉应了句：“可不是么。”
说完回过头去看后座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还在睡，张着嘴睡没睡相，她看了来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都像得特别像她，一点儿也不像卫国，特别是鼻子！完全没遗传到卫国的挺鼻子，反而长了她的塌鼻子！
眼睛和嘴巴倒是看着有点像，单拎出来细看是像卫国的，说是卫国的孩子呢，认真看还是知道是像，可是这五官合在一起，就是比较像她！
杨晶莉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俩孩子都挑不好的长！长得更像卫国一点那该多好看！
杨晶莉又想到那个女人，又开始说起来——
“气死人了！有人拍照还叫我过去！我刚好被他们激到气头上，故意在那种时候安排那女人出来！这不是有心给我难堪吗！这些穷骨头！自己没钱就想方设法地刁难我们生活过得好的！还以前那套，以为这样就开心了？！还不是得回家喝稀粥就咸菜！”
“那些人真贱！命贱！思想也贱！我真是受够这里了！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安排妥当，真想明天就出国！不想再看到这些低贱的傻子了！”
“什么江城最好的百货公司！还不是巴巴地从人家外国进口高级货！不是有那些货我才不会去那里！那可是他们求着我去的，我去了又给我难堪！都是些贱人！”
“你说，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被包养的啊？”
卫国正好回过神来了，听到这句，下意识地皱眉，但很快又松开。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也听到了卫疆喊的那句“老婆”。
于是他边打着方向盘应：“应该不是吧。”
杨晶莉明显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她顿了顿，看向卫国，脸上摆满质问：“怎么不是了？你那么肯定啊？”
卫国从车前挡风窗的倒映看到了杨晶莉的表情，一肚子烦躁窜上喉咙：“不肯定！就感觉不是！你怎么看谁都像包养的？”
杨晶莉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我看谁都像包养的！这还成我的问题了？！不怪那女的长得像包养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骚货！穿着新买的裙子在百货公司就骚上了！”
卫国的面部表情失去了管理，五官都皱了起来：“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杨晶莉双手抱胸，用力地往椅背靠：“呵！我说话难听！你也看那女的了是吧！也觉得人家比我漂亮身材比我好是吧！”
卫国无奈：“你为什么有点什么事都得扯到我头上来！”
杨晶莉：“我就问你看没看到那女人！啊？看没看到！你就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可以了！卫国！你回答我！”
前头车子停了下来一直不走，卫国用力地拍了拍喇叭，“哔”的一声，前头车窗很快摇了下来，司机头伸出来，回头喊：“按你麻痹！”
卫国双手死死地捏着方向盘，对着司机的方向咬着牙骂：“下里巴东西！”
杨晶莉因为他这句话，心情倒是缓了下来，但她没放弃追问：“你说，你说呀！”
卫国彻底烦了，冷着脸看着她说：“看了！那么大动静，我肯定看到了，我眼睛又没坏！”
杨晶莉听他说完，张了张嘴，倒是说不出话来了，眼眶又红了起来。
车里突然静了下来，后座皮椅摩擦声响起，两人回头看，都怕孩子被吵醒。
庆幸没有，孩子只是换了个姿势，还是挨在一起，继续睡。
卫国不想跟杨晶莉吵下去，压低了声音交代：“我在男装部碰到卫疆了，你说的那个女人，卫疆喊他老婆，所以我刚才才说她应该不是被包养的。”
杨晶莉有点心虚，嘟囔：“你怎么不早说。”
卫国见她火气消了，赶紧用开玩笑的口吻调和气氛：“你这嘴快得跟打字机一样，我都找不着机会说。”
骂了这么久，杨晶莉其实气也消也差不多了，就坡下驴，轻轻打了他手臂一下：“我就嘴快怎么了！”
卫国笑：“好了，打了我就不能生气了，气坏了你自己身体不好。”
杨晶莉笑：“就你最会耍嘴皮子！”
没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呼一声：“你不是说卫疆老婆在乡下村里嘛！叫宋什么来着？哎呀记不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老婆怎么会在江城啊！我认真的，我骂归骂，但那女人的口音绝对是老江城口音，我不会听错的！”
卫国本来还想反驳，但听完杨晶莉的话，也有点怀疑了——他从小在村里长大的，那里的人什么样，说话哪种口音，他很清楚得很。
反正不会是今天那个女人那样。
杨晶莉看卫国的样子，这下是真心笑出来了：“是吧！”
车子完全没有动起来的迹象，杨晶莉包包里的寻呼机倒是响了，她拿起来看完，又见路旁边就有间店有公共电话，对卫国说：“我去回个电话，你停路边等我吧，看这样好一阵都开不动呢！”
卫国把车靠边停，让车窗开着，他站车边抽烟，时不时看几眼车里的小孩。
杨晶莉去回电话。
前头好像是小车跟拉人的黄鱼车有刮擦，好些人在看热闹，听着还有争吵声。
杨晶莉的电话很快就打完，心情很好的样子，对卫国说：“江边小区那里，那个售楼小姐说独幢小别墅样板房能看了，让我们过去选，我们选完再去吃午饭吧！”
说到房子，卫国总算来了精神，又有了力气跟杨晶莉说说笑笑：“好啊，你想想吃什么。”
江边的房子，说好是买给卫国和杨晶莉和孩子们的，哪怕出国了，偶尔回来探亲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卫国觉得，出不出国的无所谓，能出最好，但房子是最紧要的，出国还远着呢，房子倒是应该很快能住。
他不想再跟岳父岳母住在同一幢老洋房里，上班得应付岳父，下了班还要对他，时时刻刻戴着面具做人，心累得很。
接下来两人气氛都很好，哪怕又等了很久车子才能动，卫国都不觉得不耐烦了。
到了江边的小区，两人下车的时候，售楼部的人也都点头哈腰地来接他们。
杨晶莉总算找回了面子，卫国心情也轻松很多。
售楼部一男一女两个销售引着他们往里走。
杨晶莉一听到样板房里还有人在看就不高兴，说：“跟其他人挤一起我怎么感受得到家不家的嘛！等他们走了我们再看！”
女销售赶紧道歉：“是我们想得不够周到，那……几位先到贵宾室休息一下，待会儿这里的人走了我再去接你们过来？”
卫国微笑着说：“麻烦你们了。”
杨晶莉和卫国正要调头走，室内侧边的楼梯就下来一个人，杨晶莉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抹蓝。
她定睛一看，脸马上拉下来。
又是刚刚百货公司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