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再次醒来时,窗外一轮弯月澄澈。

    她躺在榻上,心头剧烈跳动不止。额头覆了薄薄的一层汗,头脑也昏昏沉沉,身上好似又经历一场天火。

    手腕酸软,攒了力气将被子拉下来,呼出一口气。厢房里闷闷的,开着窗也感受不到一丝凉风。

    天际一轮弯月,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酒馆乐坊也早已灭灯闭门,街头寂静如许。灵昭躺得烦闷,起身出门,沿着走廊直去了尽头栏杆旁。前世那场烈火之中,万门修士的指责言犹在耳,脑中千丝万缕的思绪纷杂缠绕,搅得她心中不得安宁。

    她上辈子心思全都扑在修行上,偶尔有些闲暇,便是亲自去查一查案件。因此,她与这些玄门大派和世家的交情从来不深,更何况是向来温婉低调、自镇守地脉十余年的虞清玥?

    那群修士口口声声说她与锁寒林同流合污,白掌门又指责是她亲手害死了虞清玥,真是奇冤,她上辈子压根没参与过此事,唯一与锁寒林有过接触的还是为了查孟随风一案。

    说她杀害虞清玥?这更是无稽之谈了,自她继任院主之后,可是连虞清玥的面都没有见过。

    并且,虞清玥的死怎么就和锁寒林搅到一起了?又怎么平白无故地被推到了她的身上?

    一阵云雾飘来,遮住了天边弯月。

    封绝说,这静影剑中封着虞清玥的一半魂魄,虽气息有些微弱,但并未受损。按理来说,除去剑上封禁之后,魂魄互相吸引,这一半魂魄便会自发指向另一半,直到两者完全融合为一体。魂魄齐全之后,哪怕是虞清玥自己的身体灰飞烟灭了,借一副身躯重生也不是难事。

    虞府万年基业,不会连这种事都做不到。

    那么虞清玥究竟是怎么死的?

    灵昭的心中还是放不下,非得自己去亲眼看看才对,思索片刻,指尖微动,一点灵光便飞入夜幕中。

    这封信上头封了她的灵印,大约一炷香之后,便会自发飞到虞清玦的手中。她且先等这一个晚上,到了天亮,无论他是否回复,她都要亲身往锁寒林去一趟。

    她有直觉,这林中的情况,未必如孟随风所言的这么简单。

    *

    夜风渐渐冷了起来,她思考了半天,脸颊都冻得有些红了,借着朦胧的月光往回走。走廊里光线也愈发昏暗了,这一间一间的厢房,门口都摆了各样的花草,如今却朦胧一片,只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花香。

    她踏着步子数,隐约到了拐角口第二间厢房处,推门进屋。

    这等厢房属实讲究,连内中都熏了淡淡的檀香。灵昭在桌边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热茶。在外头冷风吹了一会,如今手心捧着热茶,身上便松泛起来。

    遮月的云逐渐被风吹散了,清辉澄澈,几枝藤花自冰裂纹的窗子上头垂下来,摇摇曳曳,她转头往窗外看去,看天边云月,花藤扶疏,目光不偏不倚。

    正巧对上一双的遍洒月光的眼!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厢房中进来了什么狂徒,下意识地便要防备。指尖刚凝出灵力来,视线在昏暗中慢慢聚焦……灵昭的手指顿住,花影摇曳、清辉朦胧中,竟是好熟悉的一张面容。

    明含章微微侧着头,一双眼静静地阖着,似是仍在沉睡。

    皎洁月色穿过花窗,溶溶泼洒在他面容脖颈,他的玉冠也摘了下来,些许碎发扫在额头眉骨上,有些凌乱,却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的活泛真实。

    灵昭的心莫名安了下来,手指又慢慢放回桌上。

    他睡得这么熟,应当是自己走错了厢房吧?灵昭这样想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蹑手蹑脚地回自己厢房,然后当做无事发生,却冷不防地听见他轻声问:“可是做噩梦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包含了浓浓的倦意。灵昭怔了一下,脑筋有些迟钝地转起来,手指捏了捏袖口,轻轻回了一个“是”。

    “飞书倒是熟练得很了。”

    他怎么知晓自己方才发了飞书?她眨了眨眼,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实在取笑她,也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那是她初次修习飞书术的春天。玄门中人最初练习发送飞书的时候,总爱变化些灵禽草木凑趣儿,灵昭也不例外。只是她向来是不走寻常路,旁人化鹰化鹤,她爱化鱼化兔,净是些飞不上天的吉祥物。她也不当回事,纯粹是为了玩,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送出去的化鱼渴死在半路,化兔还没走出半里地,便被谁家的化鹰一口叼起来吃了干净,修习半个月,她才终于勉为其难地化出了一只能飞上天的灵禽,手腕一托,那灵禽便直往明含章而去。

    那时他们尚未反目,也并不会彼此追杀。明含章待在明府养病,尚未出道。春花烂漫的三月,满园都是掩不住的花香草盛,他不喜在房中闷着,便趁天晴,在院中一方石桌棋盘旁坐下来,继续琢磨昨日未破的残局。

    满院花飘,明含章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持颗黑子,就这么闲闲地敲。棋子叩着棋盘,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清响,方要破局,便听得“砰!”的一声脆响,墙头瓦片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碎,摔落下地。他手指顿了一下,眼见得一只圆滚滚的灵鸟费劲地跃过墙头飞来,擦过他院中那株高大的玉兰树,喀喇一声撞断树枝之后,又失了控制一般,砰地一头栽倒在他的棋盘上,满盘黑白棋子登时哗啦啦乱作一团,倾覆在地。

    那灵鸟浑身羽毛金黄,油光水滑,身子胖得站都站不稳。两只孱弱可怜的爪子在棋盘上划拉了半天,才半身不遂一般卧了上去,从嗓子里扯出几句话:“明含章!你看我的飞书修习得如何?”

    明含章默然,慢慢将手中那枚黑子放下,叹了口气。满院玉兰花飘,这近百年的玉兰花树,就这么被撞了个枝断花落。

    *

    灵昭垂着眼帘,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那株花树可是又长好了?”

    “嗯,只是断了一处枝桠,不久便休养好了。”

    这便放心了,灵昭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他,见他也看着她,因眼中含着倦意,颇有些迷离缱绻的味道。

    窗外的月光从藤花间隙照过来,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噙着笑意的唇角。灵昭的眼帘垂下来,不能再看下去了,想要移开目光,余光却瞧见他喉结处隐约的滑动。

    他没再开口,只是依旧闭上了眼。

    花影扶疏,暗香浮动。灵昭睁着清明的双目,盯着客栈的房梁,余光却能含糊地瞧见他。窗外微风拂过了,花藤也随着晃了晃,明含章安然闭着双目,脸容与脖颈都掩在疏疏落落的花影中。

    灵昭以为他又睡过去了,便再要起身离开,谁料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簌簌响动,紧接着身旁一阵温暖传来,明含章的手探了过来,带着暖意的指尖点在她微凉的额心。

    灵昭只觉头脑一阵恍惚,仿佛前尘往事现世忧烦尽数抛入脑后,唯有倦意如潮水一般慢慢涌上来。

    这一夜安眠,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灵昭抱着被子,任阳光铺洒在面上,忽见那直棂窗头竟卡着一封灵信,上头月色如纱笼清溪,正是虞府灵信的纹样。

    她忙解了法印,拆开一看,信中寥寥几字:“锁寒林西解语镇。”字里行间灵力不稳,显是在极为匆忙的情况下发出。

    这必是虞清玦等不及虞府加派人手,孤身一人前往锁寒林解救虞清玥。灵昭来不及多想,出门寻了明含章说明情况。

    正要告别,明含章合上折扇,不由分说道:“我同你一起。”

    灵昭想了想,决定先示弱:“那锁寒林中说不准会有什么凶险,我未必能护你周全,你还是快快回府。”

    明含章不为所动,拿扇骨在掌心轻轻地敲:“我知晓你是为了孟随风才想亲自前往锁寒林,但此事关乎虞府,牵扯太大,我至少得出面。到时若是有人借此攻击你,我可为你作证。”

    她愣了一下,料不到明含章竟然考虑到了这一步,但抬眼看他,见他眸中风烟俱静,一片澄澈,便掩饰住内心的喜悦,只淡声道:“那你不要离开我四周,若遇到危险,千万不要逞强,大声喊我去救你。”

    他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眉目柔和中带了些笑意,认真应道:“好。”

    这俗世城镇中人来人往,不好直接遁光御剑,只能先步行出城。但幸好明含章挑选的这家客栈坐落在商镇正中,到郊外树林距离不算远,这条街上又正是热闹的时候,二人便边走边谈,倒也不觉得烦闷。

    烟花三月,满城花草清香,日光晒得人浑身也暖洋洋的。街边支着各式各样的摊子,从泥人风车木蜻蜓到测字打卦卜姻缘,城镇不大,却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灵昭忽地想起一事:“那平烟渡的堂主封绝,我昨日本是随口一诈,谁知他果真是封龙山庄的嫡系传人。据说当年那场毒雾弥漫的时候,封龙山庄可是全族覆灭,连旁宗的子嗣都没能存活下来。”

    明含章道:“按封绝自己所说,是平烟渡的人救下了他。”

    她侧了侧头:“谁能在那种环境下出手救人?”

    “据说是一位名叫棠姑的人。”

    前世倒是没听说过平烟渡有什么名叫“棠姑”的杀手,想必这也只是个化名而已,灵昭便先在心中记下,待有机会再去查证。思及至此,又转头看了看他。

    明含章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展扇而开:“嗯?”

    灵昭收回目光,笑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向来不出远门,平日里多是待在府中养病,应当对外界的事务不甚知晓才是。可是我瞧你方才倒像是对平烟渡的事情很清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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