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灵昭回到鉴心院的第二日,才想到自己与明含章有个见面的约定。

    审判会上的一场污蔑,叫她一时怒不可遏,当即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回到院中之后又忙于梳理这些事的脉络,安抚师寻,一来二去,竟将明含章的事忘了个干净。

    为时已晚,只好写封信赔罪,说上几句好话,再约时间。

    灵昭打起精神,十分认真地斟酌了一下措辞,既能体现她的抱歉之意,又显得端庄礼貌。说到底对方乃是明府之主,她以一院之主的身份发信过去,也更应该注意礼节。

    还好明含章从来都是个大度的人,这天傍晚,她便收到了他的回信。

    信中内容还是他一惯的风格:“此事不必放在心上。三日后,平烟渡见面再谈。”

    灵昭眨了眨眼,三日后?他忙成这样吗?

    为何又是平烟渡?

    片刻之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身上所中的咒印还并未完全解开,三日后,她正应当去找封绝做最后一次解印。

    只有体内的邪术完全消失之后,她才真正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灵力。

    唇角不由自主地牵出一抹笑容。这个明含章,看似严肃古板,实则倒是很有心思的。若他并未提示自己,恐怕连自己都要忙昏了头,忘记这桩事了。

    思索到这里,灵昭抬手揉了揉额心,突然觉得自己的记性有些差了起来,竟因为审判会的影响,而接连忘了两件大事。

    好在这三日里,也并没有出现棘手的麻烦。

    ……

    自立夏以后,雨雾便没有停止过,鉴心院到处弥漫着蒙蒙的雾气。午后不过片刻,雨势又细密起来,窗外花木随微风摇曳不止。

    大殿后有条抄手游廊,穿过花林一路蜿蜒向内,便到了那片烈火一般的红枫林。灵昭在殿里待得发闷,便坐在廊中支了张小桌下起棋来。微风吹拂,身侧茶炉咕嘟咕嘟,茶香混着廊外花香,氤氲在长长的游廊中。

    片刻后,师寻持了油纸伞,自游廊的另一端快步而来。青碧的伞面点缀两三朵荷花,映得她眉目清澈如许。她走到灵昭的对面,将伞面收在一边,轻声道:“院主。”

    灵昭抬起眸,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醒过来了?”

    师寻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眉尖,“院主,你在与自己对弈?”

    灵昭轻轻颔首,见她眉峰处那道疤痕属实狰狞,便提议道:“师寻,不如我想办法替你消除掉这道疤痕?”

    “很丑吗?”师寻一怔,忙抬手遮住。

    灵昭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笑道:“不丑。你若并不在意,那就算了。”

    师寻于是放下手,歪头道:“这道疤痕并不是普通的刀剑伤,一般的法术是治不了的。”

    “那是怎么留下的?”

    师寻认真想了想:“应当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人用手指划出的伤痕……具体的,我也并不记得了。”

    “手指?”灵昭有些奇怪,见她神色茫然,确实是毫无印象了。

    “不说这个了,总归没能杀死我,属我命大。”师寻一摆手,“院主,前日你叫我办得那件事,已经妥当了。”

    前日审判会中,闻仁凛临死之前忽地提起老院主师心御之死,说他当年不是病故,而是灵昭对他下手。这句话可算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之间,坊间茶楼,客官茶余饭后谈论的皆是这件事。

    明含章反应极快,当即开口驳斥了他的说法,护住灵昭。因此后来众修士谈论起此事的时候,也特别注意用词,既不敢出言冒犯灵昭,更不敢胡乱猜测。

    一日后,虞府悬壶殿主虞清瑛又发信昭告天下。信中说到,当年师心御病故之时,他与上任殿主虞山远全部在场,确定老院主师心御乃是病重而死。

    而灵昭当时正与师寻在外追杀犯人,不在院中。因此老院主的死与她确实没有半点关系。

    明府与虞府接连站出来表明态度,这下,可确实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质疑了。

    只是,灵昭的心中却仿佛被种进了一根刺。

    闻仁凛究竟为什么要在审判台说出这样的话?仅仅为了让天下人都指责自己几句?

    他身为三仙台亲传弟子,即便料想不到明府会站出来为她说话,难道还能不知晓当年义父去世的时候有虞清瑛亲自在场吗?

    他要用这件事污蔑自己,难道会想不到,只要虞清瑛开口作证,他的污蔑根本不成立?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闻仁凛不可能想不到。那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种话,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污蔑”,而是有别的目的。

    当一个人的目的暂时判断不出来的时候,那么就换个角度:他做出这件事之后,最有可能产生什么后果?

    灵昭思索许久,最终,敲定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逼着自己起疑心,当年义父之死究竟是不是因为病情加重,从而去调查真相。

    她从不浪费时机。既然众门派的修士都私下谈论起此事,那么她为何不顺水推舟,利用一下众修士的推测呢?

    因此,她找到师寻,让她以鉴心院院主的名义拟了一封灵书发布天下,明确说到,但凡有任何关于老院主师心御之死的线索,都可以上报鉴心院。

    既然有人怀疑,那么她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将这件事摊开在所有人眼前。

    师寻将部分修书整理好,送至灵昭眼前,简短道:“这些人净是添乱的,满纸都是子虚乌有。”

    灵昭接过修书大致扫了一眼,便随手搁在一边。

    “院主,你好像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师寻有些茫然道,“难道你早就猜到这些信中都是废话吗?”

    “师寻,鉴心院内部都查不到的线索,又何必将希望寄托在外门修士呢?”灵昭抬手倒了盏茶,“若真是有人知道些什么,那么此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将真相说出来。”

    她垂下眼,看那蜷缩的叶片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开来,映得茶盏澄澈通透,宛如一块碧

    玉。

    “那院主叫我收这些灵信做什么?”师寻想了想,始终猜不透。

    灵昭端着茶盏,慢慢地笑,并不出声。

    师寻恍然大悟,“因为虽然明府和虞府都出来作证了,但却抵不住众门派修士私下猜测。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这些修士有一个发泄的途径?”

    灵昭夸奖道:“师寻,你越发聪慧了。”

    师寻捂着脸笑了笑,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那院主可会真的动手查师尊的死吗?”

    “现在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表明义父的死另有原因,”灵昭抬起眼,“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师寻听到这里似乎有些明白了,一手抬起,下意识地抚了抚眉尖疤痕。

    抬眼看对面的院主,目光带着些许探究。廊外雨丝轻柔如烟雾,拂过她的脸,便衬得她垂目的模样宛如明月一般,皎洁温和得叫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师寻持起扇子,手腕轻晃。

    话音落下不久,自雨雾之中忽地飞来一封灵书,轻轻落在灵昭身前的桌面上。

    师寻一瞧那信封的样式,便看出来是私人灵信。她一向很有眼色,当即十分知趣地站起身:“对啦,我还有许多卷轴要整理,先走一步。院主若有事吩咐,随时叫我。”

    说罢,持起那柄油纸伞,撑开伞面小跑着出了游廊。

    灵昭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垂下眸,将这封灵信抽出三寸。

    这一眼看去,却叫她心中好一阵惊讶。信纸白雪红梅,字迹苍劲有力,下方落款竟是虞府虞清瑛。

    这个时候,虞殿主要向她说什么?

    满心好奇地拆开一看,信中用词简短,是谦和有礼的语气。

    “前任院主师心御病重之时,父亲曾带我亲身前往鉴心院中为他诊治。可惜的是,诊治的过程,父亲却不许我在旁。因此关于师院主究竟是患了哪种病症,又为何病情急剧加重,直至病故,我亦不知。”

    灵昭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话,眉头轻轻蹙起。

    虞清瑛的医术乃是虞山远亲传,因此虞山远在外诊治时,必定会让他在一旁观摩。

    可是师心御的诊治过程,却不许他待在一旁,这就很可疑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叫虞山远也如此守口如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告诉只言片语?

    她的目光下移,信纸下方是一行小字,应当是虞清玦所写:“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忍俊不禁。灵昭笑了笑,收起灵信,扭头看廊外细雨纷飞。

    微风拂过来,鼻端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目光再远一些,几株芭蕉亭亭立在细雨中,青翠透绿。再远一些,便是那宛如烈火晚霞一般的满山红枫了。

    当年就是在那片红枫下,义父负手立在前任院主墓碑前,对她说:“灵昭,院主之位并非谁都能坐。”

    她那时还是惯爱去俗世城镇中玩耍,身上满是俗家姑娘的打扮,穿一件栀子黄暗花纱裙,发间戴着海棠垂丝的小簪子,天真烂漫的样子。听到义父的询问,她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歪头道:“那我就不坐啦,这个位置让给别人好了。”

    师心御对她有些无语,耐心道:“你这一辈同修,唯余你与师寻了。师寻年纪太小,你即便让位,又能让给谁去?”

    灵昭拿着小团扇徐徐地摇:“章长老,或者于长老。总归院中这么多人,我让给谁不行?”

    “章长老本身已经是执剑长老,哪有执剑长老坐上院主之位的道理?”师心御道,“师寻呢,这孩子年纪小,做事又太冲动,不好。”

    那时灵昭与师寻尚且有些不对付,但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出口反驳道:“怎么就不好啦?难道非得死气沉沉才好吗?况且师寻哪里是冲动,她那叫有情有义的真性情,义父你不要总是挑她的不是。”

    师心御满面愁绪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叹气半天才勉强地一颔首:“师寻的后路我早已为她安排好。将来这院主之位你来坐,她呢,便做副院主。”

    灵昭歪着脑袋,似乎有些不解:“‘天罚’剑只有一把,怎么传给两个人呢?”

    “简单。”师心御道,“将‘天罚’重新锻造,拆成两把剑便可以了,你与师寻一人一把。”

    她持扇的手顿住了,良久才道:“义父你真是异想天开。这‘天罚’剑传了几千年,岂可说拆便拆?这么大费周章何必呢,况且我从来都不愿做什么院主,义父你心里明明清楚,我的志向乃是走上剑道巅峰。院主之位什么的,我向来志不在此,就交给更有责任心、更有智慧的人吧!”

    师心御并未做声,只是抬眼看着漫山红枫如火。

    那一瞬间,他眼底的算计与孤注一掷似乎都要被这赤红点燃一般。

    后来,师心御还是根本不顾及众人的反对,强行将“天罚”剑回炉重造,锻成两柄剑,一名“问罪”,剑气柔和;一名“三途”,杀气四溢。

    他染病的那天,将灵昭叫进了鉴心院议事大殿,当着满院上下的面,亲自将“问罪”法剑递到她手中。

    灵昭嘴唇紧抿,目光移到一旁,无论如何都不肯伸手接剑。

    师心御咳了两声。

    一旁的师寻手持着“三途”法剑,整个人立在阴影之中,唯有肩头处沐浴着三分春光。

    她转过脸来,眉头剑痕清晰无比。她垂下眼叹了一口气:“我知晓师姐嫌弃我,不愿与我共事。唉,我早该知道的。”

    灵昭眉间轻蹙,心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仿佛我是多么讨厌你一般。她轻声道:“师妹言重了。你我既然是同修,便该携手而行,即便你一点修为都没有,我也会护持你一生。我对师妹你从来没有什么嫌弃,以后还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师寻看着她,目光平静如水。

    灵昭自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只是抬起眼帘,看向那柄“问罪”,心道:此时不接剑,既拂了义父的面子,又显得我对师寻似乎有意见一般。若是传出去了,我岂不是要被笑话?罢了罢了,我便暂时接住这个位子,等以后收几名天资上好的弟子,再传位给他们,我还去江南过逍遥日子不就得了?

    只是今后几年里,她怕是不得清闲了。

    想到这里,她闭了闭眼,暗自安慰自己道:无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她唇角牵起一抹微笑,上前一步,朗声道:“弟子接剑。”

    ***

    灵昭垂眼看着手中的“问罪”法剑,一时不知该想些什么。

    她在这柄剑中滴入了自己的精血,与剑身早已结了法契。今后余生,除非她死,否则这把剑没有任何人可以取走。

    当年义父病故之时,她与师寻正在千里之外追杀一名罪徒。回到院中之后,甚至来不及再见义父最后一面,便已经葬下。她也曾追问院中长老,义父究竟是患了什么病,病情又为何发展得如此之快?然而得到的答案却叫她失望。章愈清只是叹气,说师心御亲口下的法令,他的病情必须严格保密,除了为他诊治的悬壶殿主虞山远之外,不许任何人知晓,更不许人过问。

    而之所以下葬得这么快,乃是因为,义父临死前的模样,早已不像人了。

    满院的人,竟无一人知晓义父究竟是什么死因。

    章愈清叹着气说,我们鉴心院就是曾经犯下的杀孽太重了,这煞气不光反噬到后辈子弟身上,甚至连大师兄自己都逃脱不过。

    他站在师心御的墓碑前,又说:所以你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我皆不过是天地之间一砂砾而已,如何有能为逆天改命呢?

    灵昭呆怔地站在一旁,笼在袖中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似乎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章愈清的目光缓缓移至天边,长叹道:悲伤只是一时的,待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百年后,身边亲人的离开便如花开花落,不再那么重要了。

    如今时光倒是过去了,灵昭却从来不觉得至亲离世不重要。或许对于拥有几百年寿命的得道之人而言,人世的离别不过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但是显然,她并没有达到那般境界。

    廊外风雨飘摇,她抬眼粗略算了算时间,挥袖撤掉茶桌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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