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鉴心院一封灵书发往修真界各大门派。
灵书中将秦氏兄弟与封龙山庄之间的仇恨毫无保留地摊开，秦修为了给秦仪报仇，召集修士围剿封龙山庄，罪大恶极。并且，秦氏兄弟多年来欺压修士，凌虐百姓，视人命如蝼蚁，二人偏离正道，德不配位。
封氏后人封绝与鉴心院、明府合作，布阵杀掉秦修。奈何封绝本就修为不高，与秦修一战之后身受重伤，彻底失了踪影。
灵书中最后提到，在追杀秦修的过程中，鉴心院竟追查到了前任院主师心御病故的真相。
当年秦修欲围剿封龙山庄，被师心御出言拦住。秦修因此对师心御怀恨在心，事后暗杀师心御。
可以说，师心御的死，全部是秦修一手为之。
这封灵书一发出，自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众人对于秦修的死难以置信，对于老院主师心御的病故更是不敢相信，各大门派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有些尚且年轻的小辈不畏天高地厚，把这段血恨之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
而真正德高望重的修者，却看出了这修真界的暗潮汹涌。
“秦修真人一死，这修真界必定会重新洗牌了。”
不过无论如何，当年闹得人人不宁的疏槐山一案，至此终于算是彻底结束。
……
高耸入云的一万重顶层。
此处不再有客座火炉，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经书与道符。窗边设了灯座，淡金的灯罩，一格一格延伸出去，纱帘被风吹起，光影交错。
南窗下置了一方木桌，桌上摆了棋盘与茶盏，两人对坐，杀至正酣。窗外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作响，拂雨持着白子的手忽地一顿，僵持片刻道：“我认输。”
对坐的一人唇角带笑，染了丹寇的指尖在桌面一点：“不急，你还有七步可以走呢。”
拂雨摇头：“七步之后，必死无疑。棠姑，我想我不必浪费这个时间了。”
月明星稀，云层逐渐移开，照亮对面棠姑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她笑着叹了口气，“你很聪明，胜过他太多。”
拂雨当即嗤笑道：“他？他的目光太短浅。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却又把秦修赔了进去，从今日起，他在这修真界算是彻底失去助力了。”
棠姑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出来，嗓音柔婉：“是那位灵昭院主太出人意料了。”
拂雨一怔，暗道确实。当初都说那位院主虽天资过人，却年纪太小，压不住事。但是如今一看，她竟是能一步一步谋划，将秦氏兄弟的势力铲除得一干二净。
当真不可小觑。
拂雨陪着棠姑把棋子收好，道：“那下一步怎么做呢？”
棠姑轻笑：“地气失衡之后，北域雪原的封禁恐怕要松动。你去那里走一趟，顺便以我的名义请虞府出面，修补地脉。”
“你的名义？不知是哪个身份呢？”拂雨歪着脑袋，故意道，“是平烟渡之主棠姑，还是明府上任府主明俞芷？”
明俞芷忍不住笑：“明知故问。棠姑这个身份，可从来请不动悬壶殿主虞清瑛。”
拂雨起身，屈膝施了一礼：“是、是，明二小姐，那我这就去啦？”
说罢轻笑一声“告辞”，抽剑出鞘，纵身登窗，足尖一点铜铃，借力踏上剑身。
一万重楼高百尺，可摘星辰，她念诀而去，身影逐渐隐没在云海之中。
***
自鉴心院派遣修士去探查地气之后，短短一夜的时间，人间各地动乱纷纷。
修真界的地气失衡，导致地脉颤动不已，北域雪原的千年封禁也有些松动。北域本就封印着无数妖魔，几次颤动之后，直接震出了一条几千丈的裂缝。
魔息已然肆虐人间。
虞府世代镇守北域的封印大阵，阵法松动之后，虞清瑛当即派遣门下弟子全部外出平乱，同时召集各大仙门一同合作，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这个修真界虽然成天忙于内斗，你追我咬，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各大仙门还是拎得清的。
尤其是这次发信的人还是虞清瑛。
自从那次审判会，虞清瑛引天雷降顶之后，各仙门对这位年轻的虞殿主更是又敬又怕。虞殿主亲自出面找人，谁敢说一个不字？
但是北域魔息太强，一般修士根本无法靠近。要想去稳固那道封印大阵，却也只能由修为顶尖之人出手。
灵昭在日出的那一刻，便收到了虞府的灵信。
她前世收到这封信之后，是派师寻前往北域修护封禁，而明府是明含章亲自前去。
可后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在场的修士全部发了疯一样往北域雪原冲去，根本拦不住。
结果，明含章为了挽救局面，拼得一身修为尽废。
师寻战死。
若不是虞府掌门虞水遥提前出关，及时出手，恐怕那道封禁会彻底崩溃，届时就是天下大乱。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局面实在诡异。万千修士都不受控制地冲进封禁，那雪原里到底封印了什么东西？
才让师寻战死当场，让明含章这样修为顶天的人都险些丧命。
而事后各大门派复盘的时候，幸存的修士却又对那雪原里的魔物毫无印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连明含章也只是强调，那道千年封禁必须加固。
灵昭将灵信搁在桌面，心中止不住地烦闷。
看来，这一次前往雪原，她必得亲自去一趟，瞧一瞧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诡异之物。
她要亲眼看一看，能废掉明含章一身修为，又让他闭口不谈的魔物到底有什么神通。
将鉴心院的事务打点好之后，灵昭最后下令，命师寻在院中闭门思过，没有她的准许不得出院。
而后，她手持问罪法剑，孤身一人来到了北域雪原。
……
北域寸草不生，唯有朔风。
灵昭一落地，入眼便是一道巨大的法阵直入云霄，宛如巨型城墙一般绵延万里，将雪原彻底隔绝在外。
法阵上满是道符流转，金光灿灿，映照千里。
她持剑立在法阵之下，仰头看去，一颗心因为这如山一般的灵压而止不住狂跳。
这道阵法的开创、设立，全部由虞氏祖师抱星真人一手所为。历经千年，竟还能有如此威力！
这么强大的灵压，整个修真界能承受得住的也屈指可数。
她调动全身的灵力，尝试着去适应此地的状况，心头思绪万千。难怪三仙从来都是以抱星真人为首，在雪原设立这样坚不可摧的阵法，将整个魔域都隔绝在外，这位抱星真人绝对称得上修真界的第一人。
慢慢适应了此地的灵压，灵昭抽剑出鞘，沿着这道阵法缓步往西走去。
据虞府的灵信中所说，这道阵法是裂开了一道几千丈的裂缝，经过虞清瑛出手修补之后，还有一些细小的缝隙，不仅难找，而且极度危险。然而她走了许久，都没有看到出现缝隙的地方。
荒山冷石之中，唯有轻微的魔息游荡。
她随手杀掉几只不成气候的魔，越往前走，心头的疑惑越重，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为何这么长一段路，连个修士的影子都不见？
忽然，浓雾之中出现一行人影。
为首之人一身云纹水墨道袍，外披鹤氅，手中持一柄折扇，正是明含章。
明含章走上前来，轻笑道：“灵昭。”
他身后跟着的修士全部身着水墨纹道袍，发冠上也缠着飘带，只是较短，一看形制便知是明府的子弟。
此时见自家府主都颔首致意，也纷纷有礼道：“见过鉴心院院主。”
灵昭眨了眨眼：“嗯，不必多礼。”
明含章转身淡淡看了一眼，这些弟子便自觉散去，继续寻找阵法的缝隙。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灵昭的手。
灵昭压低了声音，语气故作严肃，一双眼中却满是笑意：“众目睽睽之下，明府主可不要举止不端。”
明含章微微低下头，神色十分认真。灵昭也正色起来，还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可他却歪着脑袋，传悄悄话一般地轻声笑了笑：“许久不见。”
她的耳边被他的呼吸抚弄得有些发痒，“……你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嗯，”明含章直起身，唇角的笑带着戏谑，“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好说别的。”
灵昭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挣脱明含章的手掌，清咳一声：“幸好你们明府的弟子都已走远了。”
“嗯？”
灵昭哼道：“否则被他们看到你这副举止不端的样子，恐怕都要觉得幻灭了。”
明含章有些无法反驳。
朔风瑟瑟，走在前方的明府弟子偷偷回头，有些疑惑：“奇怪，府主在和那位鉴心院主说什么呢，院主的脸好像有些红？”
另一人道：“不懂了吧？这里的灵压这么强，魔息又重，连那位院主都有些难以适应了。”
“那我为何不脸红？莫非，我的修为早已臻至化境？”
“……”
一行人沿着阵法走了许久，修补了许多细微的缝隙，魔气也都全部清理干净。
这里看似是没有太大问题了。
只是灵昭的心里仍然有些奇怪，若此地只有这点难度，前世的师寻何至于战死？明含章又怎么可能重伤？
她的目光落在道符流转的禁阵上，心想，难道还非要往雪域里看一眼？
这时，明含章忽地顿住了脚步，轻声问：“你有没有听到一个人在说话？”
灵昭眉心微蹙，否认道：“没有。”
她的思绪飞转，立刻判断出是前世的那个“诡异魔物”出现了。
“你听到什么了？”
明含章神色冷冷，抬手一指禁阵的对面：“那里有一个人，他在说‘烦’。”
烦。
灵昭也很烦，她放远目光忽然发现，方才走在前方的那些明府修士，竟然都不见了踪影。
而在禁阵的背后，一道长长的索桥从浓雾中现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灵昭道，“但是我最讨厌装神弄鬼的东西。”
明府的弟子想必也是走上了索桥，前往那漫无边际的雪域。二人对视一眼，当即穿过禁阵，踏上索桥。
阵法的另一端阴暗寒冷，索桥之下便是万丈深渊。渊底妖魔哭号，震颤不已，桥上狂风大作，魔气肆虐。
此地的魔息已经彻底压过灵气，阴阳扇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自发觉醒，化作一柄利剑，眨眼间便将周遭的妖魔斩杀干净。
灵昭玩笑着说：“我从不知这柄折扇还能化作法剑。”
明含章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阴阳扇最初便是法剑，变作折扇的形态只是方便。下面这道深渊，便是涵清真人千年之前以阴阳剑划出来的，为了避免雪域的魔息污染到修真界的地脉。”
涵清真人，也就是明氏祖师。
灵昭点头：“原来如此。”
过了索道，北域白茫茫的漫无边际，暗淡的月光下唯有细雪纷飞，风中不时传来妖魔哭号的凄惨声。
雪原深处，是一株即将枯死的参天巨树，树身贴了一道法符。血水沿着枝干的纹路流淌，没入白雪，将树下染成一片泥泞的红。
明含章持剑立在前方，轻声道：“树下有人。”
此人一身玄色衣袍，坐在堆积的白骨上方，垂着眼帘吹奏一支短笛。
他的肩头绕了一条黑蛇，蛇目冰冷，冲二人凶狠地吐着信子。
“小巳，别凶。”那人抬手摸了摸蛇头，这条名为小巳的蛇当即收敛气势，蜷缩进他的怀中。
他抬起脸来，淡金色的双目也像蛇的眼瞳：“这次怎么是两个人？我明明只叫他进来了。”
灵昭眼神一冷：“你是谁？方才那些修士是你抓进来的？”
那人唇角带笑：“我？我是这里的主人。至于那些小修士，放心，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不过带他们去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
明含章淡声道：“雪原之主，你是骄雾。”
骄雾笑道：“阴阳剑在你手中，你是涵清的后人。”
然而话音方落，阴阳剑忽然受了感召一般飞过去，刺穿了骄雾的手臂！
骄雾大叫一声，眼神立刻变得阴冷。他一抬手，那条黑蛇小巳化作一把长刀，在雪中与那阴阳剑缠斗起来。
阴阳剑散成万道剑光，将那长刀围杀得密不透风。骄雾却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神武，过了几千年依旧威力不减！”
灵昭蹙眉观战，发现这个骄雾虽看似疯狂，实则却并没有还手，甚至眼睁睁看着黑蛇小巳被剑光厮杀，也不恼怒。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坐在白骨堆上，一动未动，一副活不长久的模样。
前世明含章真的是被这个魔尊废掉修为的吗？
片刻后，灵昭出声道：“他对我们似乎没有恶意。”
“明氏祖训，若见魔尊骄雾，立斩不容。”明含章的目光盯着阴阳剑，“现在，这柄剑是纯粹听从涵清祖师的法令在杀敌，我并没有控制它。”
所以，纵使隔了几千年，阴阳剑也会优先执行涵清祖师的法令。只要感应到骄雾的魔气，先杀为敬。
……这三位飞升真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手段强硬。
灵昭有些淡淡的无奈。
她将问罪法剑握在手中，大雪纷飞。
“你也想杀我？”骄雾看过来，淡金的眼瞳中满是冰冷的笑意。
灵昭不答，手腕一抖，袖中汹涌的灵力四溢。
雪原中虽魔气肆虐，却不见成形的妖魔，眼前只有这位魔尊骄雾还够得上威胁，明含章前世修为尽废或许就是他做的，既然如此，那就先拿这个骄雾开刀试试。
她抬起衣袖，茫茫雪原忽然平地刮起狂风，冷风漫卷而来，逐渐汇聚成一股雪暴，对着骄雾当头拍下！
骄雾这次终于坐不住了，他从白骨堆上站起身来，手臂撑起一道屏障。只听轰隆一声爆响，巨大的雪暴席卷整个雪原。
灵昭拉着明含章也后退几步，躲开这余波。她振袖收手，轻声道：“你不要出手，这只魔由我来杀。”
明含章：“嗯？”
她还未开口，骄雾纵身穿过雪瀑，翻手引动魔息汹涌而来。
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站立在枯败的树下。
远处，阴阳剑已经将那柄长刀彻底搅碎，正向骄雾杀去。
明含章挥袖斩杀周遭的魔息。
骄雾冷冷地望过来，竖立的蛇瞳发出淡淡的金光，摄人心神。灵昭只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忽觉头脑一痛。
骄雾冷声道：“下手这么轻，你不是来杀我的吧？”
灵昭有些厌弃地回答：“出手这么弱，你怎么会是魔尊？”
话音落下，骄雾当即脸色大变：“这能怪我？”
手腕翻转，一点金光蓦地袭向灵昭！
她持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眼皮也有些沉重。
昏迷之际，她感觉自己似乎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又嗅到那股熟悉的木香。
树下骄雾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为何你们总是不肯相信我？”
灵昭闭上眼睛，跌入了另一个意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