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曲莲虽然受伤，却也只在家中休息了两日，便又开始早出晚归。

    陆铃儿也未闲着，第二日起，便每日走路过去张府跟着张夫人读书识字。

    张夫人果然不负‘扫眉才子’之名，不仅生得美貌英秀，而且知识渊博，才情出众，她授课并不似普通夫子那般生硬刻板，而是能够引经据典，融会贯通，引人入胜得让陆铃儿常常舍不得下学。

    因张夫人教学有方，而陆铃儿本就聪慧，且又刻苦，所以近段时日，陆铃儿可谓进步神速，已非吴下阿蒙。

    两人各自忙碌，若非夜间同宿一屋，估计连个碰面的机会也无。

    眨眼间夏去秋来，绿叶渐黄，暑热渐消。

    这一日晚间，陆铃儿用过膳后便立在东厢的书案后头练字，顺便再等一等晚归的宋曲莲。

    她临摹的是宋曲莲往日的手书。

    那臭泥鳅人虽毒舌了些，但那一笔字却实在是好，笔锋凌厉，飘逸中又透着风骨，让陆铃儿羡慕得不行。

    因而这些日子，她但凡有闲暇，便要照着他手稿临摹练习，倒也颇有成效。

    宛城近来还发生了几桩大事。

    先是沈家家主沈之镜行贿官员，被人当场抓获。

    后又查出之前沈家参与漕运走私一事，沈之镜实为幕后主使，且被人揭发后，还意图买凶杀害检举功臣。

    数罪并罚之下，沈家家产被抄了个精光，十余口人下了大狱。

    在宛城风光了数十年的沈家，几乎一夕之间大厦倾塌，树倒猢狲散。

    相较于沈家的凄惨落魄，宋家这些日子倒是风生水起，财运亨通。

    先是宋家绣坊独有的刺绣针法得了贵人赏识，被举荐至京都参选获得头名，宋家绣品因而名声大噪，享誉全国。

    其次是宋曲莲以低价购入沈家部分产业，改头换面，重新开张，生意红火更胜从前。

    陆铃儿自己这边，除了读书上收获颇丰，宋曲莲还斥资将她家中茅屋又彻底整修一遍，还更换了全新家私。

    不过这事之前宋曲莲从未与她通气，还是陆铃儿回家之时，从她娘口中得知的。

    陆铃儿听着她娘对宋曲莲一叠声的夸赞，隐约明白过来他这番用意，暗道这人心机深沉，惯会讨好卖乖，但感动中却又体味出了一丝甜意。

    此时窗外一轮圆月高悬，皎白月色铺撒在院中空地上，混合着斑驳树影，烘托出一片岁月静好。

    陆铃儿提袖捉笔，原想看一眼旁侧更漏，哪知一抬头就扫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副《美人出浴图》，忍不住眉头一蹙。

    宋夫人说宋曲莲从小厌恶女色，怎的他画的画却如此下流猥琐，且还将它堂而皇之的挂在入门墙上，也不怕有伤风化。

    陆铃儿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宋曲莲同莲莲、素烟等人调风弄月、狎昵嬉戏的场景，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可没半点厌恶反感。

    思及此处，陆铃儿顿觉心下气闷，忽的将笔搁在一旁，撸起衣袖就去将墙上的《美人出浴图》取下。

    哪知左脚刚踩上旁边的小杌子，便听身后传来门开的动静，然后是宋曲莲带着戏谑的笑声：“呵，我这刚一回来就能看到杂耍，今日可真是有福了”，又偏着脑袋打量了两下她这举手抬足的怪动作，语气疑惑道：“你在这是在表演猴子偷桃，还是金鸡独立？怎么瞧着都不大像呢。”

    陆铃儿哪能听不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刚想回嘴，但想了想，最后却咬牙挤出一个笑脸，抬手在画上轻轻擦拭两下，笑道：“奴婢不是看这画上染了灰尘嘛，刚想着清扫清扫，碰巧您就回来了”，说着，便从小杌子上跳了下来，又问他：“少爷，您在外头可用过晚膳了？需不需要叫厨房送些饭菜过来？”

    宋曲莲听她这般殷勤关切，不由扫她一眼，暗暗猜测这小豆芽菜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嘴上却道：“行啊，正好晚上在外头没吃多少实在的，那就叫厨房弄几个清淡点的小菜，再送一壶梅子酒来。”

    陆铃儿忍不住劝了一句：“少爷您胳膊才好，还是少喝些酒吧。”

    宋曲莲看了她一眼，笑道：“梅子酒淡得很，少饮一些无妨。”

    陆铃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吩咐下去了。再回身发现宋曲莲已经在桌前坐，便又殷勤上前替他斟了一盏热茶。

    宋曲莲举着茶盏慢慢喝着，视线扫了眼墙上挂着的画，然后问她：“我那幅画在墙上挂得好好的，为何想要将它拿下来？”

    陆铃儿被他看破了心思也不心虚，随口找了个理由道：“奴婢看这画在屋子里挂了这么久，想着您应该早看腻了，便打算换一幅其他的，也好增加些新鲜感不是。”

    又小心翼翼问他：“少爷，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宋曲莲闻言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不过一幅画而已，你想换便换了就是”，停顿一下，又认真问她：“可有想好要挂什么了？其实本少爷画工还算不错，需不需要我再画上一幅？”

    陆铃儿方才说要换画，不过是随便找的借口，听见这话，倒是盯着墙壁认真思索了片刻，兴致勃勃道：“近来宋家事事顺意，想来应是菩萨保佑，若不咱们在这里挂上一幅《观音像》，方便以后日日叩拜？”

    宋曲莲却嗤笑一声：“你把本少爷的碧云轩当佛堂呢，还日日叩拜”，又大言不惭道：“宋家事事顺意，那是因为少爷我运筹帷幄，领导有方，干它菩萨何事？你拜它，还不如多拜拜我吧。”

    “呸呸呸，不许对菩萨不敬”，陆铃儿忍不住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又双手合十朝外拜了拜。

    “小古板”，宋曲莲见她一副虔诚的信女模样，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话说着，厨房做好的酒菜便送了过来。

    宋曲莲慢条斯理吃着东西，抬眼见陆铃儿手撑着下巴望着自己，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说，却只装作不知。

    果然隔了半晌，便见陆铃儿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开来推到他面前：“少爷，这个给您。”

    宋曲莲低头扫了一眼，待看清那最上头的两个字，忍不住眉头一挑，笑望向她道：“呵，你还真写了这东西？”

    之前从别院回来的路上，陆铃儿曾说感念自己待她的恩情，假模假样说要报恩，结果被他看穿不过是空口说白话。

    他见不得她这副赖皮的德性，硬让她允诺给自己立个字据。

    当时不过玩笑之言，他自然不曾放在心上。

    没想时间都已经过去俩月，陆铃儿却忽然将字据交到了他手上。

    宋曲莲不由得有些意外。

    耳边却听陆铃儿道：“之前承诺过要给您立字据，奴婢其实一直都记着呢。加上前些日子您给我家里整修屋子，还有添置的桌椅床榻，奴婢一并都写在里头了，您瞧瞧可还对数？”

    宋曲莲本就只是逗弄她而已，哪还真能和她计较，刚想说句‘不用’，但不知忽然想到什么，他眼底精光一闪，最终含笑将字据收进了自己的袖兜里：“不用瞧了，本少爷信你便是。”

    说完，便拿起筷子继续用膳，只当不曾瞧见陆铃儿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终于隔了半晌，才听她语气踟蹰道：“少爷，奴婢这里还有一事，希望您能应允。”

    见宋曲莲抬眼望过来，忙心虚的将目光往旁侧一挪，嘴上继续道：“过几日就是咱们宛城的‘月光诞’，往年的月光诞，奴婢都要去‘江心月台’上扮演螺女，因而想和您提前告个假。”

    所谓月光诞，便是大家熟知的仲秋节。

    江心月台，则是临时搭建在风雨桥上的一座高台，因为形状似月，又位于江心，因而得名。

    宛城百姓几乎傍水而生，因而在月光诞这天，便会有许多与水族生灵相关的节目表演，螺女献唱便是其中之一。

    陆铃儿因着嗓音出众，已经连续三年献唱。

    倒不是她对这个表演多么看重，而是人家给的酬劳实在丰厚，让人不舍放弃。

    其实如果只是献唱，陆铃儿倒不至于心虚，只是那螺女的着装略显清凉，再加之她如今顶着宋家姨娘的身份，若是被人认出来，怕是会有些麻烦。

    但若有宋曲莲点头应允，即便以后事发，多少也能有个说法。

    宋曲莲听见她这话，只将眉头一挑，笑道：“没想到你还能在江心月台上献唱，以往倒是小瞧你了”，说着，仰头将一盏梅子酒饮尽，放下杯盏才道：“你若想去就去吧，也算是为咱们宋家争光了。”

    这月光诞上的表演向来是由官府组织，并非什么民间杂耍，倒也无需担心。

    且他儿时也曾被娘亲领着前去瞧过一回，依稀记得那场面十分热闹。

    如今听到陆铃儿说要献唱，心里不由起了一丝兴致。想着那时若是得空，倒是可以过去捧捧场。

    陆铃儿见宋曲莲竟这般轻易就答应了，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嘴上谢道：“多谢少爷，奴婢一定好好努力，不负您的期望。”

    说着，笑嘻嘻拎起桌上的茶壶，将他身前空了的酒杯注满，然后就被宋曲莲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