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

    初恋是最难忘的存在。这句话大概没说错。至少对于艾尔海森来说,初恋是刻骨铭心的存在。

    十六岁那年春天,他遇到了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少女。

    她以为他们的初次相见是在教室里的那篇论文欣赏要求,实际上在此之前,艾尔海森在路上见过她好几次。

    她匆匆忙忙地抱着一堆书跑去上课,或者低着头拧着眉看着手里的星盘。在总是一群人呼朋唤友的走来走去的教令院里,她一个人风风火火、又沉默安静得实在独特。

    但也仅仅是独特罢了。在教令院里,独特的人不少,如果每个人都能引起艾尔海森的兴趣,那他大概会沦为平庸之辈,更别说他不怎么关注己身之外的事物。

    但架不住那个女孩身上的标签多,引人注意,名声大——异国的学者,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优秀的才能——于是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女孩。

    她进入教令院的第一个星期问的问题就把教授问得哑口无言,至今还没回答上来;第二个星期就吃透了明论派所有的论文著作,写了一篇综述,点明明论派如今的研究壁垒,给出了一系列具体的研究问题来帮助壁垒破除,而这些问题后来都成为了研究热点,推动明论派的学术发展。

    第三个星期她翘课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第四个星期她上交的论文让她的导师请了贤者帮忙审阅,但两个人都有问题,于是最后只能请她自己上来解答。

    第五个星期她又翘课了,明论派的导师们气得要死,让她不要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滚回来上课。第六个星期她回到课堂,每节课的老师都经历了她的魔鬼提问,最终她被贤者叫去谈话。

    第八、九个星期她如常翘课,第十个星期她发表第二篇论文,被虚空装置收录,成为教科书级别指导文件。第十一个星期她继续翘课,而第十二个星期她来上课,在课上写论文。

    这个星期,艾尔海森正好来明论派听课。

    她的身边没有人,自己埋头写着论文,看起来不是会找他聊天然后打扰他的性格。

    于是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听了一会儿台上导师讲的课之后,艾尔海森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喜欢翘课。

    无他,这老师讲课对着书念,完全没有自己的理解,就算有,也是一些似是而非、听起来高深莫测实际上瞎说一通的废话,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自己都没有理解课本上的内容。

    艾尔海森深觉自己浪费了时间,秉持着不能空手而归的基本理念,他把自己的视线落到了旁边的女孩子手里的论文上。

    反正他们专业不相干,他也没接触过明论派知识,想抄她的也抄不了,看看不要紧。

    于是他发现她的思维跳脱得像是胡椒粉撒在了皮鞋上,主打一个上一秒我在枫丹,下一秒我在天空岛。

    明论派学者请她过去解答一定是因为看不懂她的逻辑吧。这逻辑只有她能懂,毕竟上一步和下一步之间差着一整个深渊。

    女孩子在导师讲了半堂课后终于写完了她的论文。她扔下笔,甩甩手,手指捏着纸张似乎想翻面到首页看看。艾尔海森突兀地开口问:“这份论文介意给我看看吗?”

    少女茫然困惑地抬头看向他,眼睛很漂亮,是一种干净的墨蓝色,透着书香气,也有着星空一般的绚烂美丽、沉静活力。她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多加思考,就点了点头,把论文递给了他。

    艾尔海森以为她会看着自己阅读,结果这姑娘倒头就趴下了,睡得死死的,仿佛几天没睡觉。

    他哑然地看了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把这篇论文从头看到尾,整理了一遍她的思路,承认了传闻的真实性。她的才智并不是鼓吹出来的,虽然文笔糟糕、词不达意、太过跳脱,但内里蕴含的知识却禁得起考究推敲,同时也让他对明论派的理论学习多了一个框架了解。

    自这之后,他有关于明论派知识的所有理解,全部建立在这个框架上。

    论文之遇结束后,艾尔海森便很少再看见她,大约是这姑娘又翘课了。而艾尔海森乖乖上课的时间也不多,两个人错过着错过着,就错过了很长的时间。

    直到一次野外偶然的遇见。

    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后面跟着一群蕈兽,可怜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远远地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救星,呼喊着救命。

    艾尔海森帮她处理掉了后面那些蕈兽,她慢慢地在他跟前停下来,扶着膝盖弯着腰喘气,最后站直身体仰起脸,朝他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谢谢。”

    艾尔海森冷淡地道:“不必。”然后他转身,女孩子亦步亦趋又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似乎生怕自己又被追得抱头鼠窜。

    也许是因为不太熟悉,她只说了一句话:“那个,我叫林风笛。”

    艾尔海森应了一声。

    随后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就闭上嘴安安静静的,直到回了须弥城,才支棱起来,和他说了“谢谢”和“再见”。

    和后来的模样大相径庭。

    再是学院庆典。艾尔海森从热闹的浮世中路过,然后被人揪住了披风。

    “艾尔海森?”她有点迟疑地说,“是吧?”

    艾尔海森道:“什么事?”

    她弯起眼睛讨好地笑了笑:“你有时间吗?可不可以陪我参加一个活动?”

    艾尔海森还没拒绝,她便看出他的想法,匆匆忙忙地说:“我可以教你看星图!还可以拿两篇论文和你换!”

    说不准是什么心思,也许真的觉得她的论文很有价值,所以艾尔海森没有拒绝,陪她参加了生论派对须弥城内植物多样性的调查,寻找一株特定植物。

    这回大概是因为有话题,她的话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有点吵闹,天马行空的思想飞得乱七八糟,一路上艾尔海森反省了无数遍自己有没有必要去看星星和论文,最终臭着一张脸拎着她、陪她在庆典上转了一圈,然后抱走了奖品里的所有书。

    这之后偶尔碰上了,她会抬起手打个招呼,两个人约了时间,一起去看星星、学星图。

    她对于星空有着令人不解的痴迷,和教令院内那些人穷究真相的痴迷不同,她所爱着的星空,似乎只是星空本身,以及星空背后代表的东西。

    彼时艾尔海森并不清楚,后来他知道,那是命运的落子。

    那个时候的艾尔海森只是喜欢学习新知识,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的相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艾尔海森在大雨中将丢了钥匙的她带回家,她的星盘落在桌面上,艾尔海森低头看了一眼,回忆着过去从她那里学到的知识,饶有趣味地想:她计算他的行动路线,是打算做什么?

    他冷眼看她算计自己,顺从她的心意把受伤了还没房子的她带回家,养在家里,当多了个租户。

    租户很安静,不找她就不会主动说话,喜欢赖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因为生物钟紊乱、三餐不正常,几天没动静。要不是艾尔海森敏锐地注意到她几天没出过门,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地去敲了敲她的房门,她恐怕能把自己饿死在他家里,让这栋房子从此成为鬼屋。

    为了不让自己的房子落得如此境地,这之后艾尔海森总会随手去敲她的门,看看她是不是又沉迷于学术无法自拔,因而好几次都及时地把饿晕过去的笨蛋送进健康之家。

    有了这么多次的救命之恩,他们之间熟络起来,两个人又都是喜欢研究的性格,便总凑在一起讨论着各个学派的问题。有时意见不和,激烈地吵起来、抨击对方的观点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就算这样,当辩论结束之后,艾尔海森还是会把她叫上去吃饭,她也还是会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纠结该吃什么东西。

    于是一种艾尔海森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扎了根,经年累月,在一次一次的辩论、分享、拌嘴、帮助中发芽、蓬勃生长。

    不论林风笛算计他是因为什么,艾尔海森都必须承认,她赢了。他喜欢上了这个有点鬼机灵的女孩子,喜欢她惊奇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喜欢她看待世界的角度,喜欢她针对一个问题和他辩论,喜欢她饿得半死不活躺在沙发上请他带饭,喜欢她装可怜的时候巴巴看着自己的样子,喜欢她拿着自己通宵赶出来的论文站在讲台上进行解说时自信闪亮的模样。

    于是他能在海灯节的深夜陪她徒步去璃月港看霄灯,承认她的试探,在那年放飞的霄灯上写下她的名字。

    十七岁的艾尔海森,心愿是林风笛。

    在那天过后,他的心愿成真,家里的租户变成了可以不用交钱的女朋友。她敢把东西扔在他的卧室,找不到了就四处叫“艾尔海森”,仿佛丢的是他。敢在深更半夜坐在他床边披头散发,把他吓醒了,却只幽幽地告诉他她熬夜赶论文现在肚子好饿。敢被他明令禁止进入厨房后还偷偷摸摸地倒腾食物,最终把两个人一起送进健康之家,好了之后却还不服输地想要大显身手。

    女朋友好麻烦,好任性,好娇气,好吵闹。艾尔海森年少时的轻狂锐气被女朋友磨得一干二净,硬生生地锻炼出强大的心脏,外人面前八风不动,仿佛什么都算到了,所以从不对事物的发展感到惊讶。回家之后却能被女朋友整出来的各种突发事件惊得心脏停跳,偏偏罪魁祸首总是一副欢喜而无辜的模样,以至于他只能面无表情地阴阳怪气。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可以。艾尔海森有足够的耐心去容忍她的存在,去矫正她的过度依赖,但时间从不给他机会,而有的时候,艾尔海森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优秀到让他自己都有些怨恨。

    这个星空的孩子、命运的观测者一点一点地向他展示最真实的自我。这是一个在命运中沉浮的绝望之人,对他的算计,是对命运的反抗,也是怯懦的逃避。

    人不能始终逃避困难,唯有越过困难,方能继续行走在未来的道路上。彼时艾尔海森隐约意识到这是她的心病,意识到她该自己解决,因为唯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他尊重她的独立人格,以平等的姿态爱着她,因而考虑她的人格发展、考虑她的未来,希望她能成长成一个不必依靠他、充分发挥自己天赋、人格健全强大的人。

    但他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对命运所知甚少,以至于借着危险将她送离后,就再也没能把十八岁的爱人找回来,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后来他很难再看到她,更多的是从他们共同的朋友口中听闻一点有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离开了璃月,前往其他国家进行游历。于是谁也没有她的消息,这个人宛如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听说她在海难中失去了父母,于是他动身去寻找她,但她不在家,重新启程去游历,他只看到了两座墓碑。

    也就在这两座墓碑之前,艾尔海森意识到,她一直坚信的命运又把她带回了那条与命运抗争的路上,而这一次,她如他所想,再也没有尝试去逃避,而是选择了朝命运举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开始了属于她与命运的战争。

    人生的分叉路上,她放弃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未来,一条充满了孤独的道路,要想走下去,全凭一个人必死的决心。

    人各有路。站在自己的道路上,艾尔海森看着林风笛的路,一言不发。有时他注视着书桌边上的星图仪,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会后悔吗?

    后悔让她从自己身边离开、后悔将她推出这个避风港、后悔让一只小鸟自己飞翔?

    也许有一点,但那不是后悔,而是遗憾。

    如果当时还有更多的时间,他也许能够更加理解她的困难,也许他能有更好的方式教她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也许他们还有别的可能。

    但命运从来没有给人那么多的选择。

    他无法改变过去,只能进行补救,去争取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未来,给自己一个清楚的结局。

    于是在分离的六年后,她终于停止了游历,似乎她的旅程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于是他抓紧时机,又是一个海灯节,他短暂地找回了自己的爱人。

    一个支离破碎的爱人,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只是眼里沉淀着很多事物。她还会撒娇和吵闹,只是比起年少时安静许多。她成长成他欣慰的模样,独立自主、有自己要走的路、不逃避自己的困难、有人帮忙会更轻松、没人帮忙也不会怎么样,她比以前强大、自信、内敛,也比以前更加遥远、脆弱、无情。

    如一颗高悬于天际的星。

    如一阵变化多端的春风。

    要么触不可及、要么无痕无迹。

    艾尔海森参与她的计划、修改她的计划,落笔的每一次,思考她的最终结局时,总会恍惚一瞬。

    他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同样很残忍的道路,他目睹她的自杀,不阻止,反而体贴地为她选择最好的地点、时间与方式。

    他在参与谋杀她。谋杀自己的爱人。

    但他其实不愿意的。

    如果林风笛只存有死志,那么他尊重她的决定,仅擅自保留有与她相关的所有,不去干预她的决定。但她还想活着,她说她爱他,想要拥有未来,又软弱悲观地表示死亡也没什么,她会成为一整个世界,那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想起少年的她做过的那个预言之梦。

    ——他的爱人于高空陨落,流光一瞬。此后万千星辰是她,风云日月是她,花草树木是她,世间万物都是她,却也不是她。

    她问他浪漫吗?艾尔海森不觉得,他喜欢平静的生活,这意味着,他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想要拥有她,但人不可能拥有一整个世界。

    她有想要活下去的想法。于是为了这一瞬的念头,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建立在她疯狂的献祭计划上的,是一场不知能否成功的重生计划。

    她要毁灭世界树,摧毁所有的记忆。那么艾尔海森首先决定要保存下所有的记忆,他整理好她的日记、整理好自己的记忆,以故事的方式留存下来,留下伏笔,供失去记忆的自己查阅。

    他找到那曾在世界树中抹去自己存在的流浪者,与他探讨世界树的运作原理,他的过去与“过去”,思考世界树中的漏洞。

    他与世界树的守护者草神会面,坦白所有的计划,与她一起进入世界树,复制过去的洪流,植入一段执念。

    他找到传唱诗歌的风神,无所不知的风神借给他力量,编织一段漫长史诗,告诉他风只能带来过去的种子,只有“时间”才能使之发芽。

    他找到凯亚,询问有关坎瑞亚的过去,从他口中得知他知道的一切,提醒他作为坎瑞亚遗民的身份。他找到迪卢克,向他了解愚人众与冰之女皇,向他了解他游历时发现的所有不合理,了解邪眼的使用感受。

    他询问旅行者,得知高天的秘密,得知大陆的隐秘过去,发现派蒙身份的疑点。

    他联合阿贝多,了解元素、地脉、深渊、炼金术与创生。他联系上艾莉丝和芭比洛斯,得知世界的真相、未来的历史、观测者的所有命运、天理的存在。

    他向派蒙递了一张纸条,寻求一份时间的承诺。他在奥摩斯港的船上找到博士,达成一段合作关系,从那人手中得到了一份详细到令人恐惧的身体数据。

    他会编织一张笼罩世界的巨网,在命运的算计之上,缜密地安排所有棋子,下放所有的筹码,去赌一个她可能存活的未来。

    她有所察觉,但不言不语,仅笑着看着他,默许他的利用,包容他难得的野心。

    拥抱时,艾尔海森亲吻她瘦削的肩头,无奈地想,这具脆弱的身体怎能承担起一整个世界。

    但她确实撑起来了。

    雷鸣与暴雨的呼唤中,他站在门口目送他的爱人远去,就像八年前她离开他的世界,一走就是不回头的整整六年。他曾在群星比不过明灯的深夜找回了自己的爱人,但自此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一个六年,也不会再有那个爱人重回的星夜。

    风终究还是穿过了这片森林,乱了一切,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离开提瓦特、走入坎瑞亚时,艾尔海森漫不经心地捏着一串玉风铃,感知着记忆中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变得空白,神色淡淡地想,不,还是留下了些东西的。

    倘若最后的命运真的带走了她,那么在这个命运不存在的新世界,他将重新找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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