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

    车上的男子一身天青色袍服,外罩淡黄色的貂皮大氅,袖口的金云纹于暖阳之下散发淡光,一块象征着皇家身份的玉坠垂挂在帛带上,眼脸的弧度略微弯起,目光下敛,盯着眼前人。

    谢慕云拱手作揖,行礼:“见过王爷。”

    “免礼。”

    谢慕云迅速上车,坐到他身侧,她一直闻不惯他身上的沉榆香的味道,眉心微皱。

    萧景明眼角的余光瞥见谢慕云的手,关心问:“手可好些了?”

    谢慕云低声说:“谢殿下关心,谢某的身子已好了很多,殿下不辞幸苦,遍寻名医来为谢某诊治,谢某的命是殿下救的,殿下的大恩谢某一直牢记在心。"

    她态度毕恭毕敬,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来与本王下盘棋。”萧景明说。

    “诺。”

    两人对坐,各执一子,黑白对攻。

    她低头凝神思考的片刻,萧景明想起一事,忽地盯着她看,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盯出窟窿,谢慕云丝毫不惧,抬眼看他:“殿下为何如此看小的,可是小的脸上染了什么污垢?”

    谢慕云呆在他身边多年,知道萧景明这人,最痛恨的就是他人的欺骗,所以她一直将自己的女子身份隐藏得很好。

    “没有,本王只是在想,九皇叔养的那些男宠,是不是也如同慕云一般—”

    萧景明故意断句,谢慕云听见他提起萧政亭,心霎一紧:“一般什么?”

    他唇角微勾,一词跳出牙关:“俊美。”

    谢慕云嘴角微抽搐了下,话音一扬:“殿下难不成也好男色?”

    萧景明微笑摇头:“慕云说笑了,本王与九皇叔不是一类人,本王府里有王妃美妾,足矣。”

    他既提起萧政亭,谢慕云便也直问:“殿下这次回京,是奉了圣上的意,想必圣上也有意暗中扶植殿下上位,与太子形成抗衡之势,不知殿下有没有想好下一步的计划?”

    谢慕云黑子一放,瞬间堵住白子的去路。

    萧景明的两指夹住白子缓缓摩挲,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慕云。谢慕云与他对视一眼,说:"殿下有话不如直讲?"

    “我想要你,入卫尉寺。”

    “卫尉寺?殿下是想让我去兵部?”

    “慕云难道不是如此打算的吗?”萧景明趁谢慕云松神间隙,落一白子,破黑子之势。

    卫尉寺掌器械文物之事,总管武库武器,隶属兵部。尚未回京之前,她就猜测到,萧景明是想要她入卫尉寺或是军器监。

    谢慕云犯难:“但兵部尚书林年成是太子的人,要入卫尉寺,谈何容易?”

    就在谢慕云疑惑的瞬间,萧景明蓦地笑了:“慕云,谁说林年成就一定是太子的人?”

    谢慕云一惊,手中最后一黑子落下。

    棋局已死,她败了。

    “殿下赢了。是慕云棋术不行,甘拜下风。”

    她瞬敛神色,将棋面上的一颗颗棋子拾起,放进棋笥里,话音淡淡:“王爷既已安排好,暮云照做便是。”

    萧景明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她一惯不苟言笑,甚少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情绪波动,就连方才他说出林年成是他的人,她仍旧是神色无波。

    朝中文官支持他的不少,但武将却悉数依附太子,五年前谢怀川找到他,说是愿意扶持他上位,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五年来,谢家在外一直宣称其嫡子生了一场大病,在老家甘州修养,殊不知其私下化名为谢云,远赴肃州的军营中历练。

    他得以回京,都是因为她在边境诛杀了燕太子。

    对他而言,谢慕云是不可多得的谋士。

    “王爷对于宫内的布局,可开始了?”谢慕云问。

    “尚未想好。”萧景明来了兴趣,“慕云打算如何下手?”

    “要令太子倒台,首先是要废其生母,距我所知,李贵妃近年来与刘昭仪斗得水火不容,陛下是碍于李家的兵权,才一直隐忍不发,殿下何不借后妃之争,废了李氏。”

    "哦?"萧景明拔高一丝语调,“如何争?”

    谢慕云凑到萧景明耳边,一番低语。

    萧景明听完后,面露喜色,开怀笑道:“好,就依暮云所言。宫内那边的人手,我会去安排,你就负责...."

    “啊--”马车急停,谢慕云朝前倾倒,差点摔在软榻上。

    “无事吧?”萧景明急声问。

    谢慕云摇摇头,随后掀起马车竹帘,朝外看去。

    “外面发生何事?”萧景明问侍卫。

    “王爷,是许大人的马车失控,冲撞了许多店家。”

    “许大人?”萧景明疑惑。

    窗外一辆马车从谢暮云眼前飞驰而过,车架是用金丝楠木制成的,四面丝绸镶嵌着金玉的车窗前闪过一道人影,一位年轻的男子悠闲惬意地往自己嘴里塞着菩提子,慵懒散漫地掀开帷幔,斜眼瞪着地上不停哀嚎痛哭的商户。

    “王爷,是刑部侍郎,许如峰。”谢慕云低声告知,萧景明脸色骤变,“是刚和李家结亲的那位?”

    “对。”

    “哎呦,我的谷子啊,就那么没了,这天家的皇族,不知百姓疾苦,竟如此残苛百姓,公道何在,王法何在!”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没了这些收入,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过冬啊....”

    “呜呜…呜呜…”

    几个商贩身着麻衣,长着厚茧的双手颤抖地去拾起地上的谷物,放进竹篓里,边拾边抹泪。

    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昏倒在地。

    “太过分了。”

    外面百姓嗟怒不已。

    萧景明坐不住,他遽开帷幔,下马。

    谢慕云拉起面纱,跟在他身后。

    他不顾一地污泞,抬步走入人群中。这条街是京师治道,声浪嘈杂,熙熙攘攘,路边不停地传来其余商贩的吆喝声,伙计们自店铺内进进出出,人流摩肩接踵。

    冬日暖阳,自天斜映长巷,作出半地阴影,寒风轻卷。

    谢慕云在萧景明身后,亲眼看他从阴影处走至阳光下,抬手去扶起那位跪在街道中痛哭的那位长者。

    “老人家,你无大碍吧?”萧景明问。

    那位商贩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身,站直后身子还晃了下,萧景明赶紧将他扶稳。

    萧景明此次出行,衣着打扮素朴,并不显眼。

    他误以为萧景明是庶家公子,向他言谢:“无..无碍,多谢公子。”

    “无碍便好。”

    萧景明对着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神,侍卫心领神会地上前,从钱袋子里掏出白银二十两,分别塞到受灾的商贩手中。

    “这...这...公子,平白无故的...我们不能要啊...”

    “公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是啊,公子。”

    老人将手中白银递回到萧景明手中,萧景明再次递给他,并对着在场的人温声开口:“我出身商甲之家,家境尚裕,家父常告诉我要多行善事,今日有缘遇见,就算是行一件好事。"

    "各位就收下吧。”

    在萧景明的百般劝说下,这几位商贩都收下他的恩惠。

    “谢谢公子,公子真是慈悲心肠。”

    "真是多亏了这位公子,我们家这个冬日才能熬得下去。"

    萧景明让侍卫安顿好这些商贩,回头就看见谢慕云站在马车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在想何事?”他好奇问。

    “没事。”谢慕云收回眼神。

    萧景明与谢慕云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一路查看民情。

    忽然,他开口问她:“慕云觉得这南赵,救得了吗?”

    落日的余晖洒于楼阁飞檐之上,官宦之家的金玉车马,穿卑敝平屋,向高门而驾去。

    萧景明的话徐徐传入耳中,谢慕云微楞片刻,问:“殿下动摇了吗?”

    “慕云,如今的王公百官以及豪强之家,无一不是恣意吞并庄田,法令驰坏,天子脚下,堂堂正四品的官员竟敢肆恶于市,可见这情况盛行已久,本王..只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你也知道,北燕如今实施的是之前燕太子提出的那套改革政策,北燕的征税要求已从‘什五税一‘降到‘三十税一’,眼见北燕国力日上,南赵却仍旧如一潭死水,甚至在走下坡路。”

    谢慕云耐心地听完萧景明的话,隔着一层面纱,她直视萧景明的眼,问:“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在塞北边境,击退燕兵时说过的话?”

    谢慕云的话,静而有力。

    萧景明想起多年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浑身一怔。

    “记得吗?”谢慕云再问。

    萧景明移开目光,瞅向群山之下的巍峩皇城,眼底恢复一片清明:“记得,本王说过,要尽必生之力,还南赵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要这百年基业,代代不朽,千年不灭。”

    皇城传来一声钟响。

    咚地一声,震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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