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将至

    开封府衙的规格与各地府衙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前不久刚被淹过,外围墙根处还留有痕迹。

    李令仪行到府衙大门外,纪元中已经得了信儿,将李令仪等人迎到后衙正堂。他收起李令仪还回来的账册,又亲自奉了茶,谏道:“殿下,兵力已经集结,如果他们胆敢毁诺,可立即发兵围剿!”

    对于他的建议李令仪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轻声道:“有劳了!”

    随着天边太阳的高升,时间也跟着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闲散无事的衙差手揣在袖筒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抬头看看日头,又看看门外,忍不住大发议论:“这都什么时候了,肯定不会兑诺了!”

    另一个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啊,你见过谁家土匪上赶着投官的啊?”

    “这位公主殿下也忒天真了些!”

    “毕竟年轻嘛,听说还极受宠爱,肯定是被惯坏了的娇小姐,哪里懂得政务?”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因着是秘闻,那衙差将声音压的极低,说完这句话后还四处瞄了几眼,才继续道:“听闻朝堂上大官老爷们都对她意见极大,接二连三的上书参劾。甚至,连她的哥哥们都不满她的行事做派,要不是有咱们皇上压着,她早就被处置了!”

    有人好奇追问,“她是女人啊,又不能做皇上,皇子们不满她什么呢?”

    “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她不能皇上,可是她今儿罢了这个,明儿免了那个,这些时日不知道处置了多少人了!这里边难保没有各位贵人安插的人!凡是她所到的之处,非得办几个人不可!背地里谁不说这位主儿是瘟神啊?依我看,这次连我们老爷都悬了!”

    “不能吧,咱们老爷可是五品知府!”

    那衙差冷笑两声,“知府算个什么鸟官?前儿在山西,连川陕总督都栽到她手里去了!”

    先前那位好奇者辩白道:“可是殿下处置的都是一些贪官啊!远的不说,就说前几日那场大雪,要不是殿下按照常知县那样,还不知道死多少人呢!我一个表亲就是那个县的,提起殿下恨不能当场磕仨响头!”

    “公主殿下为咱们老百姓做主,我也觉得她是个好人!”

    那衙差一听竟然有这么多人质疑他,正要对呛忽然班头走过来训斥道:“都闭嘴!”

    “不要命了?连贵人都敢议论!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再多说一句割你们的舌头!”

    一众嚼舌头的衙差作鸟兽散。

    一墙之隔的观景小亭上,李令仪安逸的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含笑听着外头的议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石桌。

    在正堂与纪元中打过照面后,李令仪便让他去忙了,这样大家都自在。

    班头把人吼走,李令仪还略略感觉有些遗憾。

    倚着栏杆的茶茶面色就比她差多了,忿忿的擦着匕首。

    裴鸿羽急的坐下又起来,反反复复这样来回折腾。

    跟她情绪一样稳定的是高翊,此刻他坐在石阶上,一下一下撕着手里的枯叶子。

    “公主,他们真的回来吗?”

    站在她身后的惠明问道。

    方才看到她皱着眉还以为是受议论影响,原来是为这个。

    她知道一定有很多人想知道这个问题,此刻心中一定在反复猜测各种可能性。

    李令仪望着悠悠白云,微微一笑,“会的。”

    这是她猜测的却极肯定的答案。

    不是她过于笃定,而是这事根本没有悬念。

    金博盛心里清楚,他只有走她留给他的那条路。

    没有第二条!

    抛开外力,其实李令仪更愿意纯粹的相信金博盛。

    因为他说过,相较于他的安危,他更愿意妻子儿女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必定有一副软心肠。

    这如何不让人动容?

    事实证明,金博盛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当日晷指针指向午时时,纪元中慌忙来报,“来了!金博盛带着周家埠所有人已经在府衙外等候了。”

    李令仪心情舒畅,笑意盈盈的带着众人出门。

    午时阳光正盛,无私的温暖着每一个人。一缕缕带着温度的光华洒下,在半空中泛起五彩光圈。

    开封府衙大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人。除此之外,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冻得直抽气,还伸出手指指指戳戳议论不休。

    李令仪一现身,原本还算安静的场面立即变得喧闹起来。

    不仅吸引了新的一波人,还引发一轮热烈的议论,炸开了锅一般。

    “看啊,那就是公主殿下!”

    “哎哟哟,真不愧是贵人!心地良善不说,长得也像庙里的菩萨!”

    “哪儿?哪儿?”

    “哎,前面的!你低一下头,挡住我的视线了!!”

    仿佛整个开封府的百姓都涌来了,后排的死命往前挤,前排的一个劲往前涌,场面一度失控。

    这……

    看到这场面,李令仪愣住了。

    高翊与茶茶自然而然的左右护卫,裴鸿羽也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惠明挡在身后。

    没一会儿,府兵赶到。

    “大家往后退!”

    “大家都往后退!”

    府兵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

    周家埠众人被挤的跪不住的,纷纷站了起来,将老人小孩护在当间儿。

    局面依旧嘈杂混乱,纪元中也开始高声安抚。

    “大家退一退!退一退!”

    “别挤了!再乱挤乱动将你们都抓起来!”

    纪元中软硬兼施,嗓子都喊劈了依旧没有任何效果。立即气愤的道:“刘班头,去把往前挤的都抓起来!不办几个典型,不知道害怕!”

    高翊见状皱着眉道:“殿下,这情况还是别出去了,让金博盛他们进来吧!”

    “不用!”李令仪示意高翊看推搡拉拽百姓的府兵,道:“让他们别伤到了百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李令仪寻了一个差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离开了现场。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锣,李令仪接过。

    “哐啷啷~”

    几声震耳欲聋的锣声响彻当场。

    不停的挤来挤去的百姓纷纷停下来,看向李令仪,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趁此机会,李令仪赶紧高声询问:“乡亲们别挤了,大家想做什么、或者是有什么要说的,一个一个说!这样挤来挤去的什么都说不清楚,还妨碍府衙办案!”

    人群中一个人高声喊了一声:“我们想见公主殿下!”

    其他人见状纷纷附和:“对!我们要见殿下!”

    “哐啷啷~”

    又是一声锣响。

    “我就是你们想见的人,有什么事情大家说吧!”

    人群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不约而同的跪了下去,伏地高呼:“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站在正中心的金博盛等人被这情况搞懵了,犹犹豫豫的也跟着跪了下去。

    ……???

    李令仪环顾左右,高翊与茶茶皆是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情况?百姓们见她总不能就是为了给她请安吧?

    轻咳一声,稳住心神道:“大家快起来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殿下,救命啊!我们都冤枉啊……”

    “我们冤枉啊……”

    一人哭嚎,其他人也跟哭,后面的话全部在哭声中淹没。

    在此起彼伏的恸哭声中,李令仪感觉自己的头大了两圈。下意识去捏茶茶的手指,却感觉对方直接僵在了原地。

    李令仪感觉奇怪,低头一看自己握住的手骨节分明,既白且润,恰如玉石。

    是只极美的手,却不似女人的手小巧柔软。

    意识到是谁的手之后,李令仪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松开。

    抬头再次撞进一个如同静夜寒潭般的眼睛,胸腔陡然一突,赶紧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不知何时,原本站她在右边的茶茶不见了。

    “……殿下安心,茶茶有事暂时离开一会儿。”

    哭嚎声还在继续,李令仪稳了稳心神,准备再次敲锣时被高翊接了过去。

    “让臣来吧!”

    锣声响起,人群再次安静。

    李令仪再次开口:“大家控制一下情绪,有什么冤屈,一个一个说慢慢说!本公主本就是奉了皇命,替百姓鸣不平的!如果查出属实,一定严惩不贷!”

    “我们家就靠着那两亩田过日子,求殿下开开恩,我们不想卖田!”

    怕再引发群魔乱舞,李令仪赶紧道:“停!大家先别说话,先让这个大姐说完。”

    接着又对人群左边那个中年女子道:“大姐,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话音刚落,发觉高翊在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看纪元中。

    当是时,李令仪站在府衙门楼正中偏左的台阶上,而纪元中则站在右边的石狮子旁。脸色煞白,神色与方才大相径庭。

    此时人群中的那位大姐,呜咽一声说道:“我们并不是城里人,而是乡下来的庄稼户。听说今日可能会见到救苦救难的贵人,村里一商量便来求贵人了!”

    “公主殿下,我们庄稼人苦啊!大灾刚过,家里的饥荒刚缓解一点儿,有人便逼着我们贱卖良田!不卖一家老小都活不成!”

    “可是如果我们卖了,以后也活不成啊!听说公主殿下爱民如子,是许多灾民的救星!殿下,我们虽眼下不是灾民,可要不了多久不是也是了!”

    “求殿下发发善心,救一救我们!到时候大伙儿给殿下立长生牌位!”

    嘴里一边求着,一边邦邦不住的磕头。

    那位大姐虽然边诉边苦,却条理清晰,附带感染力。使听着伤心,闻者落泪。

    李令仪也跟着心酸起来,想过去扶起她,却被高翊一把拉住。

    他冲她摇了摇头。

    此时人群混乱,保不齐有歹人藏匿其中。

    李令仪明白,只好道:“大姐先停下,别磕了!”

    那大姐身边人阻住,再抬头时额头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李令仪喟叹一声,“此事我知晓了。如果果然如此,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心里暗暗猜测这个“有人”是指谁,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纪元中。

    在他即将察觉时,赶忙收回视线。

    “你们其他人想说之事与这位大姐一样吗?”

    “一样的!”

    “都是附近村的,我们都一样!”

    人群七嘴八舌的回话。

    乌泱泱的一群人一大半都是鸣冤的百姓,还有些是真看热闹的,混在其中被裹挟着替人做了事。

    “好!我知道了”

    现下还有周家埠的事情需要解决,只能先安抚好百姓,随后再做打算。

    “承蒙乡亲们信任,后续我一定会去查的。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乡亲们不如先散了吧,回去等我的消息!”

    “殿下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殿下千万别忘了!”

    “大家安心,不会的!一定不会叫大家失望的!”

    看着人群慢慢散去,李令仪才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被这么一闹,李令仪已经没了方才的好心情。正准备招呼金博盛等人,发觉茶茶悄悄回来了。

    李令仪斜睨了她一眼,问道:“去哪了?”

    “怕有人浑水摸鱼对公主不利,小裴大人又不知道去哪了。高大人让我去寻他,让他抽调暗卫布置安防。”

    “他自己怎么不去?”

    问这话时浑然忘却他本尊就在一旁。

    高翊:“因为茶茶没有臣的功夫好。”

    想起方才的乌龙,李令仪尴尬的摸了摸鼻尖。

    不明白她二人之间暗流涌动的茶茶撇了撇嘴,却难得没有还口。

    “殿下,不如先将他们押进大牢?”

    纪元中站在阶梯下,神色已如平常。

    李令仪扫了一眼周家埠的众人,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

    “殿下……您不是答应过我……”

    金博盛愕然。

    李令仪道:“金大哥放心,我没忘。只是官府要先审一遍,凡是参与过打家劫舍的都要罪定罚。我已经同纪大人说过了,其余的人一律释放,并且一定会妥善安置好。”

    金博盛这才点头,“希望殿下一言九鼎,不要辜负草民等人的信任!”

    这话便是双关了。

    等人都押走后,府衙大门口空荡了起来。李令仪揉了揉眉心,疲累的倚着石狮子坐下。

    前路可预见的崎岖难走,偏偏牛已经吹出去了,回头路也被人堵上了。

    茶茶在她旁边坐下,“公主,高大人,你们猜方才小裴大人去哪了?”

    坐着的李令仪,站着的高翊。同时望向茶茶。

    茶茶挑眉,“去当护花使者去了!”

    “什么?”

    这是高翊问的。

    李令仪没出声,她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

    “方才一团乱的时候惠明不小心崴了脚,小裴大人将她送到了后衙。”

    果然。

    “惠明没事吧?”

    茶茶摇了摇头。

    随即沉默了下来,大家谁都没有再讲话。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是裴鸿羽送惠明,两个人一个是公主侍女,另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身上皆担着护卫公主的责任。两人离开竟然谁都没有说一声。

    这件事说小,可以忽略不计。

    说大,便是擅离职守。

    “嗐,没事就好!这也这几日大家都忙,接下来还有的忙,高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高翊明白,李令仪这是让他不要计较。

    ******

    近腊月下,北京城街市热闹的同时,比往常多了几分喜气。

    过年需要用到的红灯笼、花灯、鞭炮等物事相继挂了出来。

    朝阳门大街上,一辆华丽的金顶马车越过重重繁华,缓缓停在越王府门口。

    片刻之后,下来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径直进入越王府。

    越王得信儿来迎,拱手施一礼,笑道:“什么风把五哥吹来了?”

    “可能是打黄河来的飓风吧!”

    康王神色不愉。

    这令越王大感诧异,要知道康王与福王那个爆碳脾气可不同,他是出了名脾气好。见人从来三分笑,从小时候到现在,他发脾气的次数五根手指甚至能数出来。

    越王慌忙将他让进屋内,茶水点心齐备后,挥退奴婢,问道:“五哥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康王沉默,从袖口掏出来一封信递过去。

    这边越王连忙打开,看完之后神色为之大变。

    眼神失焦,默然良久。

    沉闷的气氛在他兄弟二人之间流转。

    康王忍不了,率先打破沉默:“她不会胆大包天到真的敢插手这件事吧?”

    越王闻言嗤笑一声,伸手漫不经心的按压太阳穴。

    “她还真是胆大包天的人!还有北镇抚司那尊瘟神,呵,敢把天捅个窟窿!偏偏这样的人凑到了一起,一个二个的还都得老爷子器重!”

    他越说越愤慨,最后甚至拍了几下桌子。

    “现在怎么办?”

    越王闻言嚯的一声起身,压制不住心里那股子烦躁,在屋内走来走去。

    瞥了一眼康王那种脸,背过身去白眼恨不能翻上天。问问问,就知道问!他该去问谁怎么办?!

    极力控制住情绪,问道:“这事儿那个愣头青知道了吗?”

    康王心知肚明,这是在说福王。

    摇了摇头道:“知道九弟跟她要好,怕他知道甚至没叫你去我那儿,特地亲自跑了一趟。”

    “这事儿五哥做得对,千万别告诉他!”

    康王被他来回来去慌得眼晕,叹口气道:“你别转了,咱们兄弟坐下来慢慢商量!”

    越王终于消停了下来,一屁股坐下道:“再让他们待下去我们吃不了兜着走!让他们滚,这事儿没法儿商量!”

    “这事儿有点棘手,可不好操作啊!”

    越王别过脸去,语气冷硬:“无非麻烦点儿,五哥多费费心!”

    “唉,也只好如此了!”

    越王合目,感觉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一块肉,疼的他气血翻涌。

    “哐啷”一声,越王怒火喷涌,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行!这事儿绝不能这么轻易就了!”

    康王身体坐直,“你待怎样?”

    对面的越王站起身,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随后露齿一笑。

    那笑容阴邪、狠绝,兼而有之。

    康王脸色苍白,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是说出了口:“……这样做……不好吧?会不会太狠了点,毕竟是亲……”

    “五哥!你快醒一醒吧!”

    越王怒其不争,再度坐下,心绪平宁了许多。

    伸手抓过一只鸡缸杯反复把玩,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咱们走这条路,难道你还指望有什么骨肉血亲?”

    “椅子只有一把,你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别人就能把你踩进泥里,万劫不复!”

    方才他附耳说的每一个字康王都懂,可是连起来却不大理解。心里甚至想,何至于此?

    可听了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理。

    怪道做到那个位置上的人,皆称孤道寡。背弃伦理亲情,忍受孤寡,可能这就是走这条路必须面对的吧。

    康王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要起风了,天也跟着阴了,可能还会有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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