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那问太突兀了,月隐赶紧收回了话,只顾着朝一边喊道:“还剩几幅。”

    “收了三幅。”楼里传来少女的回应

    “烦请去帮个忙。”月隐开口很恭敬,却不容拒绝。

    静心定神,屏息去感受这空间里的异常,一为倒逆气流,向中心聚集,一为顺往气流,像四周散。

    阴阳交转规律?

    像什么…好像…像…!。

    不错,像人。

    修者体内的血液灵气流转亦为如此,相辉楼中若看做人躯,那现下楼中互生互制的两股气便是整个楼的核心,若是哪一方失势,都会引起整座楼的异变。

    先前八幅的吊屏,现在只剩下七幅,原本相持的力量失衡,才导致了这绿松石诡惑人心。

    七幅吊屏…七幅吊屏…

    女子坐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

    石道的出口为什么偏偏是这楼呢?相辉楼,相辉,唐妆,吊屏,宫廊画作…

    月隐曾记得阿爷与她说过,在长安有一座天下第一的名楼,名为花萼楼。

    “花萼相辉……”

    月隐猛然惊醒

    什么是花?什么是萼?绿石为花?吊屏为萼?

    四副吊屏,小麦抱得有些吃力,再加上着急,硬狠狠栽了一跤,其中一卷轴滚到了月隐腿边。

    那陡然出现的灵气波动,让月隐心头生疑:

    “还不出来吗?这楼若没了,你们也必消亡?”

    话音落地,整个楼更加死寂,宁婴收完其他的吊屏,回头顾看,小麦愣得伏在地上,忘了爬起来。

    只有江元朔矗立在楼中间,丢了三魂七魄。

    “我忘了?你们早便死了,不过残魂碎魄罢了,这楼没了,这城没了,于你们而言也不过再死一次。”女子坐在地上,苦笑,摸着滚到身边的那幅吊屏,正要起手去撕,那画中突然有了动静,浓烈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住手!”亦男亦女的声音从吊屏中钻了出来:“好不容易再活一次,能容你这小丫头随意践踏!”

    月隐听得出来,是那个白面阔叶眉的女人

    “好,你想活,我亦想活,只要能合作,我们都能活。”

    女人冷笑荡在耳边

    月隐一下子懂了那女子冷冷的笑意,嘲讽道:“城外的人却是想着把灵幻城变成一做死城?我们这些活着的修士都容不下,能容得下你们吗?到时候那食人海的水淹过这座城——”月隐学着那女人的调调,也冷笑了声:“大不了一起死!”

    “你想知道什么?”女人的声音严肃起来。

    “这楼什么时候建的?”

    “百余年。”

    “这石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不知,我只知道这楼是月女所建,这石头和这八扇景对这楼很重要。”

    “越女?”月隐沉吟那个名字,慌忙问道:“你们对她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与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世间所有的人,于她而言,不过蝼蚁罢了。”

    “好一个蝼蚁!”女子嗤笑,“视苍生为蝼蚁,你我怕是都活不了了。”

    “阿朔!阿朔!”

    小麦惊觉,那满月顶下的少年,黑色的阴影已经慢慢爬上他的脸,少女慌忙从地上起身,想要扑过去,却被月隐一把抱住腿,结结实实又摔了一跤。

    “看到了吗?这是失衡!若你再不愿说,就一起死吧!”

    “失衡!不都是因为你撕了春宵棠棣图!”白面女子失了控:“那画中的棠棣可是皇上亲笔画的。”

    “那她一定死了吧。”

    “谁?”

    “越女。”

    楼内一阵阴风刮过,鬼影重重

    随着白面女人一同叫喊出来的还有这吊屏内大大小小的鬼魄残魂

    “胡说!”“胡说…”“胡说——”

    月隐仍旧坐在地上淡淡道:“否则她怎么会任由她亲手起的楼,亲自挂的画任由一群蝼蚁随意处置呢?只有一个原因,她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她已经死了!”

    月隐撑着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内的灵气只剩一半了,她等不了了。

    “胡说!月女只用一颗吸收月精的绿翡石就能保得住我们上百个残魂,就算她死了也能有法子为自己藏魂续命的!”

    剩下的吊屏也送到了月隐脚边。

    宁婴将这八个吊屏,铺在地上,东拼西凑,合起来竟是……。

    他想开口,看着月隐的那张脸却犹豫了,便抓着地上的小麦,指她来看。

    胡小麦回过神,张望着地上零碎拼起来的图案,有些不明白,弯下腰来,又细细看了几眼,仍是不解。

    宁婴看着那圆圆的一张脸,有些无奈,眼角捎过那立着的女子身影,将每一幅图中的棠棣花指了出来:

    “你是想说这每一幅图中都有这种花。”

    宁婴皱着眉点了点头,又将指尖在这八丛花中又过了一遍,最后将指尖放在那残卷的棠棣花上,又着重点了两下。

    小麦还没看清,便被一道气流振开,趴在了地上,脏腑出血。

    月隐正想着什么,忽然感知到一股暴走的气流逼近,还未来得及转向那异动源头,便被轰倒在地,将喉间多余的血腥唾在地上,耳边便听见小麦的叫喊:

    “阿朔,阿朔!阴色已爬满他的大半张脸了。”

    月隐心头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有人捉着她手腕。

    小麦跌坐在原地,埋怨自己的没用:“我看不懂,看不懂这图!”

    宁婴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给过一个眼神,示意她冷静下来。

    三人坐地,宁婴用手指着那图中的棠棣花,用眼神示意小麦,

    “这是…”小麦不知如何开口,看着那人的指尖在画中打了个圈 ,忽然明白

    “这张残卷中的棠棣花开得奇怪,只正中有一株。”

    宁婴的点点头,指尖移到下一处,

    “东边?”小麦犹豫着说出两个字,目光放在男人的眉心。

    宁婴摇了摇头,鼓励她继续:“我知道了,主卧房在一般在东南方,这是西边!”

    宁婴赞许的点了点头

    “中!西!东!西!南!北!南!北。”

    “五行么?对应的是土金木金火…”方想到一半,便知觉这局并非此解。

    此时旁边那妇人却发了疯一样的扑了上来,她的手穿过月隐的身体,却什么也没碰着:

    “你是谁!你是——”

    阔面女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轰然,同着楼里的众多残魂,一同散成齑粉。

    那满绿的石头,发着阴沉的黑色,吞噬着吊屏中散发出的光。

    “怎么只有一个土象,万物土中生,万物土中灭…土…土…”月隐想破脑袋,却点不出一点门道来,不知是不是受这场域的干扰,头又开始疼起来:“土…土象…”

    咚!一物铿锵有力的击地,有些发闷,那楼中央的少年似乎抵不住某种异物的侵蚀,跪倒在地。

    “阿朔!”

    月隐被小麦的那一声喊回了神,慌乱道:“那残卷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她胡乱地伸手去抓那少女的胳膊,宁婴见状,伸手去安抚,却被她大得吓人的力道,捏得肘腕生疼。

    小麦慌忙去看,看见男人的指尖指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负手立于廊檐之下,凝神去看那庭中独一株的棠棣花

    “是个人,男人,壮年时期。”

    “他在做什么?”

    “看花。”

    “只看花?”

    小麦有些不确定又看了看着图里的其他地方,最后肯定道:“只看花。”

    话音一落地,不管不顾地冲到楼中央的少年身边。

    月隐瘫坐下地,只一句又一句的看花。

    宁婴见她这样痴愣,生怕她失了心智,误入歧途。

    指尖刚触到女子的手背,却愣住了,只单单拍了两下手背,抚她心安,引这她的手去摸这幅残卷。

    月隐被手背上的触觉引回神,冷静下来:“这残卷之上,有她没有看出来的?”

    男子指节轻扣了两次地面,算是回应:“是什么?”

    无声,无用

    相辉楼内的那两气,已明显有了胜负,那焦灼的气流,滚滚的从中心散开,月隐太急,怒道:

    “是什么?”

    那对长眉淡淡,眉头缠成人心里的结,宁婴缓缓牵起她的手。

    月隐只感觉指尖柔软尚温,她摩挲了两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口?”

    指节叩地,两声。

    “口亦对应土象?”

    这次,是三声?

    是我想错了?可口未对土象,那他又想说的是什么呢?

    月隐的猜疑,在一声又一声有规律的节拍中渐渐消散,还没待她回过神,相辉楼中已然变势。

    一道冲天的黑绿色光芒,穿过满月的缝隙,直达天顶,一声类兽的咆哮震耳欲聋,小麦抱着江元朔的胳膊越来越紧,嘴里的那一声又一声的阿朔却越来越小,小到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少年人的场景。

    入天的光柱势头太猛,冲破了息灵阵的桎梏,阵外的五个元婴大能见势不妙,极速转动阵法,闭息灵,转为封灵阵。

    灵幻城内,阵法对灵气的豪夺终止,整个城内平静地没有一丝风。

    “是宫!五音之中,为宫,为君子天下,后土王冠!”

    那指节扣击的地面的两下,宛如天籁。

    宫,商,角商,徵羽徵羽

    月隐将这八音排列,轻轻将乐调哼了出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五指将那张残破的,象征着宫调的画卷捻出了折痕。

    宁婴不语,也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那番猜测,看着那中年男人袖间隐约藏着的短笛,一时也没了主意。

    楼内的气一瞬之间倾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魄人神魂的威压,自百会穴蔓延,麻痹全身。

    ——————————

    那金线的延伸处,是一座五层的楼阁。

    那座被削去宝顶的相辉楼,让兰芷呼吸一滞,陷入震恐。

    一道冲天的墨绿色光如蛟龙直冲天顶。

    陡然四溢的气息,让那些遥远的,不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重新回归,痛苦淹留,恐惧重新将躯体包裹。

    下一刻,黑衣少女,跪倒在地,一直高昂着的头颅,如同萎谢的花枝,无力垂下,一双眼睛看着青石板缝,静默不语。

    母亲——母亲——母亲—

    一个幼小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母…亲——母亲!”

    兰芷对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八岁那年。

    她的父亲从未爱过母亲,也从未在乎过她。

    金线还在蔓延闪烁,从地面折转,直奔向了相辉楼。

    女子两腮不甘,右手一把扯住了那蕴着金线的珠子。

    “阿芷,你记得,你是郁家的孩子,就算你的父亲不爱你,你的叔伯长辈冷淡你,就连兄弟姐妹亦欺侮你,你也要记得,你是郁家的孩子,东陆郁家的血脉。”

    月亮的光,一道,移到黑衣女子膝前,刚巧将她的左手,以及那腕上骨齿白的珠子照亮。

    划过夜天的一颗流星,从女人的面上坠落,一句不舍,一声叹惋: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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