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陈金默,烂人一个,黄翠翠的妈,那个纤瘦的老太太不止一次声嘶力竭地喊他扫把星倒霉鬼,一出来就把自家女儿克出难,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不是瑶瑶需要在实验小学插班读书,获得良好的教育环境,老两口是不会把孙女放在京海市的。

    他无所谓别人的评价,不过岳父岳母的态度总归是重要的,有了安欣警官的背书,陈金默才能分得黄瑶的抚养权。

    头半年,瑶瑶沉默以对;后半年,瑶瑶吵着要妈,父女俩尴尬的磨合了十二个月,过两年,孩子才静下来,到底是件好事,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现在,女儿就是他早出晚归的全部意义。

    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小床上,脚下便是迎接月光的阳台,上方横贯一根铁丝架,父女二人的衣物分隔两边,作为楚河汉界的分线是一件女士皮衣,它一直挂在那,脏了就拿下来擦擦洗洗,继续挂上,晾出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假象。

    陈金默拉过被褥,躲进凉气渗骨的窝里,一近冬日,湿冷的寒凉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折磨着市民,远处高楼大厦、别墅庄园里的富贵人家自然无惧,但在另一侧,旧街中的蜗居于笼格的男女只能相互紧紧抱拥着驱寒。

    他似是忽然着了魔,被夜游的某类妖鬼给迷惑了心智,竟然放弃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点热气,掀开被子下床,去摘下那件女士外套,抱在怀里,鬼鬼祟祟地钻回被窝。

    外套上血气早已消散,它的最独到之处没有了,成为一件应该被扔开的旧衣,但陈金默却嗅出了根本不存在的味道,这种独令他兴致勃发的味道完全出自他的臆想,臆想的根源,来自于现实里切真发生过的亲吻、抚慰,与攀至高峰的战栗。

    总有不识相的男人想二度造访她,低廉的雄性荷尔蒙带给他们不自量力的高傲,自以为买过一夜春宵,这个辛辣的黄翠翠便会再度香臭不忌地再续前缘,当然,迎接他们的只会是陈金默的拳头。

    这变相地说明,她在某一方面是很吸引男性的,尽情肆意绽放的躯体不啻为他所摘取,陈金默捏紧了五指,被褥下乱堆的腰带等杂物硌在身下,被他一股脑推开,拂倒在地上。他一时不察,让这样廉价的嫉妒趁虚而入,她不是什么高贵纯雅的姑娘,他也不是西装革履的绅士,糖果蛋糕和梦幻童话与他们毫无关系,在被人唾弃躲避的角落里,她沟渠中明月的倒影,他是污泥里尖锐的荆棘。

    原始的人欲在他的指尖上系了牢不可摧的丝线,牵着他的手掌慢慢向下,掌握欲海之源。

    陈金默将脸埋在外套和柔软的被褥之间,吐出一口浊气,他的脊骨节节突出,肌肉线条随动作而发生迷人的扭曲,月光洒在他身上,刻画出精悍有力的线条,这些线条揉捏在一起,形成一具暗藏暴力之火的冰冷躯壳。

    但这具身体的主人,现在开始厌恶起自己那双宽长漂亮的手掌,他嫌自己手掌粗硬,不如她的细嫩小巧;他嫌恶皮衣冷淡,不如她本人热烈多情。他不知轻重时,会被她扇一巴掌或咬一口,活生生的牙尖嘴利,在他身上怨骂。

    “老默!要死了你!”

    陈金默幻听着她再次伏在他耳侧,呼吸讲话,身体逐渐发热,最后颤栗着,搞了一手的腥黏。

    他转过身,额头细汗蒸发时带走热量,似有寒风拂过,他瘫在床上,甫一动弹,腰下就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

    是个被他压裂的快递盒子。字么,陈金默认得不多,但他知道收件人上印的是自己的名,取来快递时,他还以为是瑶瑶订的杂志,那些出版社总会定期送些小玩具小材料,来拉拢小读者们。

    快递里露出的明信片一角,让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明信片上也有他的名字,后面的几句话里多有不认识的字,他暂且放到一边,胡乱用纸擦擦手,专心摆弄随卡寄来的一方锦盒。

    盒中并列两个软槽,其中一槽空空如也,另一槽中安置一枚指环,陈金默将其捏出来,一瞬间福灵心至,直接套在无名指上。

    严丝合缝,银光闪闪。

    *

    安欣帮他担保,贷款买的餐车,也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不锈钢的银面甚至隐约倒映出人来人往的色块。

    他抹掉新鲜的血迹,维持着光亮的台面。

    轮胎碾过地面,一串杂乱的脚步纷至沓来,捂着满脸血的混混头目看到有人赶来为自己撑腰,连忙兴奋大叫:“我大哥来了!他可不是一般人,等死吧你!”

    他看到来人,如同婴儿盼望父母,带着手下小弟站起来,拱过去:“刚哥——”

    颠倒黑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刚哥一脚踢开,恨恨骂:“滚一边去,闭嘴!”

    红色宝马姗姗来迟,驶过越野,停在排头,那穿着花西装的司机刚一来下,便开朗地朝那个落魄的卖饭佬挥手:“默哥!”

    混混头子有点瑟缩,悄声问道:“刚哥,这位是?”

    刚哥抬手一巴掌:“闭嘴吧!”

    花西装迈着外八字,大摇大摆地走来,嬉皮笑脸地问候了生意,揪起老默的袖子,说道:“大哥大嫂接孩子去了,咱俩走呗?”

    老默侧身朝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忍不住笑起来,眼尾立刻爬上深刻的笑纹:“那辆红车,你的?”

    “对啊,怎么了?”

    “你知道要是翠翠回来,得说什么吗?”老默笑出声,“骚得不行啊你。”

    花西装眼睛一亮:“翠姐有消息了吗?”

    老默没说话,摘下劳保手套,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展示给他,怕他看不清,还特地晃了晃。

    “恭喜啊默哥!”花西装连连抱拳拱手,大笑起来,虎目眯着,弯弯两条线,“算是有名分了,没白守这几年活寡——诶呦!”

    词不达意,脑壳挨了一下,花西装也不恼,依旧乐呵呵的:“喜事啊,翠姐这么久了都没消息,这回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办酒席领证啊?”

    俩人旁若无人地讲话,混混头目再傻也明白了情况,他又不敢主动上前认错,只等那张唇上带疤的虎脸转过头,他才敢牵动伤口,扯出谄笑。

    “刚子,你手下啊?”笑面虎说话了,“怎么想的啊?抢到默哥家里来了?”

    说完,自己也在乐:“刚子,你这就不对,看着人家老实好欺负,把人逼急了,你们挨完揍转头说自己委屈,你们是不是个男人啊?也就是遇见默哥,人家改好了,不打人,不骂人,就给点小教训,饶你们一回,要是翠姐在,头都给你们打飞!”

    “行了,别贫。”陈金默今天心情好,有精神对这群小混混说几句多余的话,“趁着身份清白,找个正经活干,再看见你们欺负人,别怪我不客气。”

    “都听到没有?愣着干什么?”小虎板着脸,训道,“还不快过来给默哥搭把手,都瞎啊?!”

    太暴力了,陈金默心想,好凶啊这群人。

    高启强与他们不同,是个文质彬彬的温和派,至少在陈金默眼里,他是个讲理知义的人。

    “现在孩子放寒假,你帮我管着鱼档,也能多陪陪女儿,一家人嘛,翠翠不在,你当爹又当妈,不容易。”饭毕,高启强把他叫到二楼书房,两人私下谈心,聊着聊着,话题就被他主导,拐向了建工集团的事,“年关了,别看我光鲜亮丽的,也不容易啊,公司里那帮人没一个善茬,眼看明年就是升迁总经理的关键时刻,有一个算一个,都憋着坏准备搞我。”

    高启强揉揉眉头,心烦意乱。

    “陈姐和小盛呢?”陈金默站在一边,怕弄脏了人家的地方,总是有些拘谨。

    “你嫂子夹在泰叔和我中间,很多时候不好站出来说话,再说,她还要管着那个沙场,最近分不得心。小盛——建工集团的水太混,我不敢让他进去。”

    “噢。”陈金默听出弦外之音,“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高启强等的就是这句话,建工集团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把刀,他迫切需要一双做事干净利落的黑手套,帮他把刀子拔除。

    他那么亲切友好,义薄云天,底下的人怕他又敬他,高启强会根据不同的人随时切换性格面具。陈金默轻利重义,他就拿他当自家人看;陈书婷需要可控的男人,他就表现得顾家忠诚。

    高启强希望抓得住所有人的心,包括黄翠翠的,但她像泥鳅一样滑,按住头,她就摆起尾,甩人一身泥点子。

    “……但是,”陈金默捏着左手无名指的骨节,转了转银戒,追加一句,“我拿你当朋友兄弟,帮你可以,违法不行,翠翠不让。”

    高启强:……咳……

    “对了,”高启强翘起二郎腿,一副八卦的架势,“翠翠她……”

    “她没死!我就知道!”楼下的高启盛接了后半句话,一表人才的西装三件套忽然叫唤起来,“她妈的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她死不了!”

    这句话招致陈书婷不满的眼神,她看了看外面玩耍的两个孩子,确认他们没听见,才转头拆快递包装。

    与高启盛收到的一摞英文原版的通讯技术、计算机技术和现代网络相关专业书籍不同,陈书婷收到了三本册子,分别是《孩子叛逆期怎么办》《驭夫指南》以及《老司机经验谈》。

    明信片上写了几句话,虽然是文字,但总觉得是黄翠翠在贱兮兮地在她耳边叨叨。

    【贺礼送得晚了些,礼金不方便给,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另外提醒你一句,强子水很深,真怕你把握不住】

    陈书婷转头叫两个孩子过来拆礼物,抬头一看,高启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二楼。

    “翠翠真的来消息了呀?看看她给我写了什么……”他打开明信片,读了两便,看高启盛的眼神倍感欣慰,老父亲热泪盈眶,感动京海。

    “阿盛啊——”高启强抱着弟弟的肩膀,欣喜道,“翠翠说,你要出国读通讯技术,以后要做工程师哇?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和你嫂子呢?这些书,你跟我说,我肯定掘地三尺也给你找来,你还偷着让翠翠给你寄,她在那边一定很不容易,你看你这孩子,还去麻烦她,真是……”

    高启盛歪头迷惑:“啊?我什么时候?啊?”

    他抢过的大哥手里的明信片,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每一个笔画都幻化成铁锹,给高启盛挖了一个大坑。

    黄翠翠,就算这个女人救过他哥俩的命,他也要啐一句。

    祸害!!!

    *

    陈书婷对黄翠翠送给自己的礼物不甚了了,但对老爹泰叔所收礼物背后的含义心知肚明。

    但她不能说,憋在心里,憋得好难受。

    建工集团董事长陈泰的茶桌上放置一只镀了金的小天平,可这天平却并非一杆秤悬平两端,而是一端极上,一端至下,如果人为将其按平,反而会掉链子。

    “什么意思?”泰叔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充满困惑,他感觉这只小天平,并不是用来阿谀奉承的。

    什么意思?陈书婷有点尴尬,但不得不摆出礼貌的笑容:“这是在敬赞您的平衡之道啊,要不是有您摆平京海道上的大事小情,不就乱套了?!”

    实际是骂您三天两头乱拉架,陈书婷腹诽着,您泰叔的不得了,一出手平衡两极势力,结局至少得死一方,成功劝架的精髓在于:折腾死其中一方,这个矛盾就冲突不起来了。

    陈书婷低头,后槽牙吸咬住两颊的肉,死死把笑声压在齿间。

    黄翠翠,你好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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