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不乐观,感觉要白干。”办公室里一派颓唐萎靡之气,实在鼓不起劲儿来,不知是谁的声音从文件柜门后头传来,一字一句地把人往情绪地狱里拖拽,“这都已经查了两天,依旧是只有控告,没有实证,你们看见安局长接的那个电话了吗——我看啊,这几尊大佛明天一早就能放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张彪直腰抻背,往队长办公室的方向投去目光,眼珠子左右平移,诧异道,“响队呢?”

    英子头也不抬:“他五点多就被市里的领导叫过去了。”

    张彪点头,开始往安欣的桌面上探头探脑,一片阴影当头笼罩,安欣惊得差点原地起飞。

    “干嘛呢?关系图画的够复杂啊,”张彪弹开两步,主打一个没皮没脸,“你想先抓张小庆啊?这倒是条迂回路线啊!有想法?”

    安欣合上笔记本:“你有话就说!”

    “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吧,有点馊……”

    安欣仰头,试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放个张大庆即将苏醒的假消息,引他弟弟上门灭口?”

    “欸!”张彪打了个兴奋的响指,“张小庆生性逞勇斗狠,现在京海四周围得密不透风,他真有可能走这个极端的。就是吧,这个消息要是经由警方发出去,就显得有点刻意了,看谁能捐一下在外面的人脉,散散风呢——”

    尾音拖沓,将众人的目光吸聚过来,凝结在安欣身上。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高启强不能捐。”

    安欣停顿两秒:“让黄翠翠捐。”

    “黄翠翠呢?”

    *

    在找她的下落之前,应该先问问李响在哪,五点多被市里领导叫走,现在都夜里九点多了,还不见人影,这难道不奇怪吗?

    什么重要的事,要越过安局长单独找刑警队长谈呢?

    李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神探吗?还是背靠着公安厅长的亲属吗?

    亦或是——

    “你缺这点钱吗?李响!”

    这个简单的是否问题变得复杂起来,这位极不善于卧底说谎的刑警队长如倾倒的苍松,他扑在地上,将碎裂一地的保温杯捡拾起来,口中喷着酒气,絮絮念着:“他们已经结成了牢不可摧的联盟,上下铁板一块,一个电话,一通短短的电话,就能让公安局长放人,就能让我们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们没有给我钱,因为我还没有替他们办过事,他们不信任我——要是——”

    他骤然歇下来,垂着眼眸,有气无力:“他们几次三番的拉拢我,我只要见过他一次,就已经给他们留下了话柄,回不了头了,自从我见他的第一次,就回不了头了——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李响!”

    一个不应当属于这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调平缓克制,撞在他心上,声若洪钟。

    李响慢慢回了头。

    他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借那奢华会所透过玻璃投下的灯光,借那当空明月撒下的皎皎银辉,眯起眼皮,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和对方闪闪发光的光头。

    登时醒酒。

    “安,安局……?”他打了个嗑巴,满心是慌张、忧疑,以及委屈。

    “您怎么来了,我,这……”

    安长林的鼻腔中逼出一口沉重的呼气,抬手拍在自家队长的肩头:“行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事回家再说。”

    “您是,您跟着我……”安欣也懵怔的很,“您怎么知道这里的?”

    “我原本是来找人的。”

    “找谁?”

    *

    “翠翠呀,”坐在副驾驶的女人,眼睛向车窗下瞥,一脸的尬笑,“你这,咱们也不至于这么有缘分吧?”

    “你这车——”

    “金主送的啊,难道我自己买得起?我可跟你不一样,你现在有家有室的,我呢,总要为自己后半辈子打算了。”

    “就是傍个当官的大款?”

    贺小燕不觉如何,笑道:“咱这样的出身,还想找个清白干净的吗?有的傍身就很好啦。”

    黄翠翠半蹲在驾驶位车门下,双手扒着车窗,仰头问道:“你傍的谁啊?”

    这是只对内开放的会所,今晚过来的只有赵立冬集团核心成员那点人,先排除赵立冬和王秘书,总不能是秦谨吧?!

    “是何庆伟,满脑子都是校园混混对纯洁贤淑的校花学霸青春幻想,好哄的很。”

    “那你这是来接他应酬完回家呢?”

    贺小燕点头,黄翠翠沉默。

    说他囊中羞涩呢,他还搞包养那套,说他财大气粗呢,他把情人当司机使唤。

    “我不是想对你指指点点,就是……”她瞄了一眼正门的位置,赵立冬这帮人吃喝完,应当会从侧门出去,更加隐蔽一些,大致确定了此处安全,她才继续道,“他心狠手毒,对我下过死手的,估计涉黑还……”

    话听半路,贺小燕只觉眼底有什么影子迅速沉了下去,她满额迷惑,正要探出窗外查看,便被一抹人影晃了眸色。

    贺小燕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放下车门锁,进入营业状态,笑脸相迎。

    “庆哥,有没有不舒服?”

    “嗯。”何庆伟钻入副驾驶的位置,抓起她的手拍了拍,“回去吧,去你那。”

    他将手肘靠在窗框边,以掌支额,醉眼朦胧时,正巧车辆发动,清风扑来,令他清醒许多,甫一睁眼,视线正好落在后视镜上。

    这一瞧不要紧,直接给他吓得一激灵,何庆伟整个人在座位上弹了一下,双眼瞪圆,不住地向匀速后退的车窗外张望。

    “怎么了?”

    “啊,没——”他又往后头扫了一眼,九曲幽巷,绿植成荫,暖馨的光影落在路旁,一片祥和。

    那刚才……什么玩意儿跟头大黑耗子一样从他车后蹿过去了?!

    *

    周围路口那么多,她不应该被任何人,尤其是以安长林为代表的红队成员给堵住。

    他不仅堵了人,还带着秋风扫落叶般的严酷态度。

    “老实交代,积极配合,宽大处理。”局长道,“我们的政策,你清楚。在上面呆了那么久,都谈什么了?”

    “我压根就没上去啊!”她立时为自己喊冤,饱含无辜热泪,“我是来踩点的,什么都没干呢!”

    安长林无暇听她油嘴滑舌,直接打断,奔着主题就去了:“之前你在我面前接的那通电话,我没问,就是等着今天抓你现行……”

    “安局您亲自来跟进我的事情,这多不好意——”

    安长林有点受不了,伸出一根手指,举在下颌前,做出哈士奇指人的标准动作:“你不要说话!”

    从警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希望捂住情报人的嘴,让对方少说两句。

    可他咬死了她今晚必定在楼上推杯换盏,她不得不为自己的清白说两句话:“我要是真有这个在楼上,与他们同流合污,那我怎么可能躲在一旁呢?我早就刀劈王秘书,亲自做赵立冬的狗腿子啦!我来是想蹲你们李队长的,自从赵立冬盯上他,他就出现一种自我献祭的大家长式牺牲情结,他为人正直,被赵立冬集团毁掉,你们不得心痛死呀!只是我被别的事绊住了一小会儿,来得晚了些——他应该没来吧?”

    语毕,她听见公务车后座发出一声极不自然的咳嗽。

    “好,”安局长开口,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那么,建工出事的当日,你在我面前接的那通电话,到底是谁打给你的?赵立冬集团里供了哪尊菩萨?”

    竟然这么好说话,领导的邀请,你敢说鸽就鸽。

    “就是,市政府综合二处的——”她见安局长没有接茬的意思,也不肯多说,模糊道,“二处的领导。”

    “黄翠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不打算跟我们大家说一些事情的真相吗?”

    夜色如墨,沉寂无声,车门落了锁,密闭的空间内,她听到一团杂糅在一起的呼吸声。

    她回头,正对上两双从座椅靠背后冒出来的眼睛,四只眼珠目光炯炯,发着鹰狼般的锐光。

    黄翠翠好奇地凑上去:“李队长,安警官,刚才你们两个是钻在后排座椅底下了吗?”

    挺能藏啊!

    三个人不说话,整整齐齐地看着她。

    “好吧——”她侧过身子,坐得舒服些,将六年前那个血腥而暴力的夜晚,娓娓道来,“徐江第一次杀我灭口的时候,正值巡察组下临江省,我在濒死时,给□□办举报热线打出了电话,自然,那通电话并未交给巡察组的任何一位组员,而是被转给了王秘书。”

    昏暗的车内灯打在她的脸上,泛着一股不健康的蜡色,她看起来正努力回忆着那本该刻骨铭心的一夜。

    “当夜在办公室值班的人,就是如今负责京海市市政工程建设的综合二处副处长,秦谨。”

    *

    秦谨没有参加赵立冬宴请李响的饭局,她是要去拉拢黄翠翠的,既然没拉拢来,她自然无需露面,她不像何庆伟,还能扯个“共同维护京海治安”的大旗,在刑警队长面前过多暴露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事。

    既不参局,今日便下班早些,说是早下班,却也披星戴月地赶回家,这片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兴建的旧家属楼已然落下一片宁寂,老人们安歇得早,田字格的窗户透着室内的一片漆黑,迎着室外的一片月色。

    在这样祥和的夜晚,路边突然溜达过来一个老太太瞪着你,实在可怖骇人。

    秦谨惊得发根直立,三魂七魄争相从天灵盖往外挤散,她愕然怔在原地,竟一时间吓得浑身僵直。

    “小秦呐?是不是?”

    老太太开口说了话,才将她的魂魄又拽回来,安稳的放入躯壳。

    秦谨手按胸口,压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惊魂未定的她笑容勉强,等看清来人后,才彻底安心,笑道:“阿婆,这么晚了,又在等儿子呢?”

    老太太今日状态不错,每个字都听得清,没胡说打岔,笑眯眯道:“是呀,这几天,他一直都没回家。”

    “您儿子是刑警,是个好警察,平常忙碌一些,没时间回家,这都是常事。”她搀扶着老太太,道,“我送您回家吧,别等了,早些休息。”

    阿婆咧嘴笑着,看着秦谨仿佛在看自家闺女:“你这孩子,就是心好,你平时也忙,还总是照顾着我这把老骨头。”

    “楼上楼下的,都是邻居,您还跟我客气什么呢?”

    才进家门,齐阿婆忽然压着声音,努力直齐腰,秦谨心领神会,弯了弯脊背,将耳畔送到老太太面前。

    老人家神神秘秘地掩着宝贝:“你跟着我来,我有个好东西,送你!”

    她从腰带内侧缝着的秘密口袋中掏出一包手帕,层层打开,提起一条样式传统古朴的小银锁。

    “你别嫌弃。”阿婆有些羞怩地笑着,“掉在地上,磕了一点角,不显眼。”

    “这太贵重!”她不敢收,“您留着,以后有了孙辈——”

    “这就是,我专门跑了一趟,给你们孩子打的,我儿子有一个,给你一个,快收着!平安长命,你是个好人,肯定是个好官,好官就要长命百岁,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盼着好官永远都好。”

    秦谨坚辞不收的言语留在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寥寥数语,不带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如当头重锤,敲得她口不能言。

    “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好官?不是好人?

    老太太的声音弱沉下来,抓着她的手,昏花蒙翳的老眼极力试图看清面前年轻人的面庞,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怜爱关怀:“你说,你娘去的早,闺女身上没个娘给的压身物件,可不行。”

    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理论,混杂了阿婆老家的习俗,成为一条秦谨听都没听过的传统。

    她不应该收的,私下收授财物,也属于行贿受贿的范畴,只是当下风气腐败,接受一条小小的银锁根本算不得什么,她收下也无妨。

    为了长远的未来,为了政治生涯中的那点可笑的,显于人前的虚假清名,她是不该收的;为了眼前的贪婪,为了生命漫途中那点幼稚的,藏于人后的温慈亲爱,她是不舍推开的。

    秦谨只好转开话题,绕过这条银锁,瞥开无用的情感纠结。

    她迅速盯上了茶几上新鲜的水果,并找到了百试不爽的话题。

    “您儿子多孝顺呀,家里清扫的这么干净,顾家,工作能力又强,”她勉力捧着老太太,“以后是个做局长的料子!”

    “做什么呀,那是大官,做不做得到,都没关系。”她豁然笑着,“我不盼着他高官厚禄,我就是希望他,有个警察的样子,多替老百姓撑腰伸冤。”

    这个几乎不怎么识字的老太太,笑吟吟地对面前这位可称得上是炙手可热的副处长说着话,语调苍老徐缓,慢吞绵长。

    “宁可不做官,也不能不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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